这堂议谈并未出现结果。
那位陈先生在否决了尚将军的方略之后,随即侃侃而谈,阐述了自己成竹在胸的见解。用词极为丰富,表达极为灵动,但,几位武将却并不认同。尽管这些人在口舌上不及陈先生,但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将领,每言必涉实战,三句不离沙场。陈先生反驳得机敏迅捷,却难以切中要害,一时间,双方争执不下。
容华叫停,命各方下去再作思量,若有奇策突发可随时敲开城主府的大门当面直陈,而后会谈结束,众人撒了。
议谈结束,容华没有急于回房,吩咐容保将桌上的龙井撤下,换了壶碧螺春上来,浅啜细品间,指节不轻不重地叩击桌案,放眼窗外红意渐盛的春色,竟似在偷得浮生半日闲。
容缓自然也须陪着。
“方才陈先生说到高阳城增兵事时,你在做何想?”容华问。
容缓边将笔墨规整清楚,边问:“陈先生懂兵么?”
容华视线冷利掠来。
容缓欠首微礼:“城主误会,容缓不敢自大,也不敢轻觑任何贤能。只是想知道陈先生可是位懂兵之人?”
容华:“陈先生擅长九宫八卦。”
容缓:“高阳城新增的三万兵马并非劲旅,看似装备不弱,实则是梁州城主的次子率领的一支由各亲贵府府兵组成的杂军。那次子急于出头,在其母家族的资助下凑了那三万人马,选了高阳城那个位置不够显要的关口驻扎,只为赚取一个戍守边关的名声,积累与其兄争锋的资本。论及战力,还不及高阳城附近山上的那一众打家劫舍的山匪。”
容华:“这样的讯息你从哪里听来的?”
容缓:“储何的城主府每日都会有几十只信鸽飞向四面八方,也会有几十只从四面八方飞回,也总有那么三四只落在后园。久而久之,那几只鸽子便与我熟了,每一回都要先落在我这边,而后再回前院。”
容华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气:“你是说,你偷看了储何的信?”
“并非偷看。”她断然摇头,“鸽子来觅食,我只是喂了鸽子而已。”
容华眸内笑意流淌:“它们脚上的东西在你眼前晃来晃去,终有一日,你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取下看了一眼,有一眼便有第二眼,可对?”
容缓以沉默作答。
“你做得很好。”容华不吝夸赞,“这个讯息与本城主之前的获得的几无二致。”
容缓抬头,正对上他一双似笑非笑的灿眸。
“陈先生才出师门未久,对于治军之事尚未真正了解,下一次,本城主倒希望你够将心中疑问当堂推出,无须顾忌任何人的面子。本城主的议谈会从来都是畅所欲言,想做本城主的贵宾,便须有接纳不同声音的雅量。”
“若是容缓的讯息有误呢?”
容华淡哂:“他若有实证,便可反驳。若无实证,自去查证。”
容缓有些明白了城主大人的用人之道。那位陈先生目色倨傲,辞锋锐利,尤其面对几位满身武人气息的将军时,举止间彬彬有礼,神情间却总有两三分纡尊降贵般的悲悯感觉,无端令人不适。
“城主将陈先生外派,是想他受些风霜之苦,磨砺一下性情么?”她问。
“显然收效甚微。”容华两道修眉之间,扯起一道浅浅的立纹,“你在旁去,感觉今日议谈会的气氛如何?”
容缓忖了忖,道:“之前夫人曾多次说过,大陈皇朝在建朝之初,因太祖癖好,形就了重文轻武的气氛,从而导致文人面对武人,总有几分居高临下;武人面对文人,总有一些无所适从。即使今日大陈皇朝已然分崩离析,情形仍然如此。今日会上,几位将军胜在经验与实验,输在心结与气势。”
是个可造之材呢。容华颔首:“本城主对自己的将领们甚是了解,他们绝对不是一些有勇无谋的莽夫。而陈先生的才华,本城主也曾有所领,不想弃用一个人才。但他自以为是的脾气,本城主想治上一治。这一次外派未能如愿,本城主需要有个人来打击一下这位陈先生的骄傲。”
容缓明眸一闪:“城主是想容缓担当这个重任?”
这是怎样一个通透了得?大雪弥漫中,多少人冻死街头,一个五岁的女娃僻土为屋,借雪生温,果然不是偶然。他笑若春风:“你敢不敢接呢?”
“刺激到哪一步?”她问。
容华突然放声大笑,把侍立在门口的容保吓了一个激灵。
*
人间三月将尽,栀子花也要开了呢。
容缓站在墙前,望着从邻墙探过来的一根花枝,其上花苞点点,若绽放开来,必然莹白如雪,清雅芬芳。
兰慧走来将一件单衣披在她肩头,嗔道:“现在早晚还有春寒未退,你身体底子又不好,站在这墙根儿底下吹风,万一病了,待回到安州,我如何向夫人交特?”
兰慧姐姐还不晓得夫人已永远不要她们回去了。容缓心头酸楚,低声道:“这个时候,夫人在做什么?”
兰慧看了看天色,笑道:“夫人应该已经用完早膳,要么到园子里摆弄花草,要么是与兰心下棋。如果不是兰心的棋艺比我好,陪你走这一趟的一定是她,她的武功可是比我高上许多。”
容缓莞尔:“兰慧姐姐忘了今儿是三月的最后一天么?每月的月末,夫人都要到民巷看望那几位孤寡老者的。”
“是呢。”兰慧恍然,“我们到这边竟然快一个月了。缓缓,你得空问一下城主,几时准我们返程?兰心虽然周到细致,但伺候夫人的时间没有我长,对夫人的口味也不及我了解……”
“缓姑娘。”负责打理紫荆轩上下的高大娘走了来,“城主派人来请您前往芝兰轩。”
兰慧惑然:“时辰还早呢,怎么这会儿就要缓缓过去了?”
高大娘恭谨一笑:“老身只是传话的,哪里知道城主的意思?姑娘若想知道,不如直接去问城主。”
容缓微微瞥了对方一眼:“好,容缓这就直接去问城主,回来向大娘禀上一声。”
高大娘脸色窒了窒,讪讪笑了声:“缓姑娘人小心大,阖府的丫鬟加起来也比不上缓姑娘一半的聪明,老身真是白活了这些年岁。”
兰慧脸儿一冷:“这位大娘是拿缓缓和谁比?缓缓是我们夫人视如己出的养女,若不是储家家规所致,大娘这会儿应该遵缓缓一声‘小姐’。还有,承蒙您指点,回头见了城主大人,必把您今日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
高大娘被两个比自己小上许多年岁的小女子先后削刮,脸上自是有些挂不住,冷冷道:“老身这一辈子惟一认的‘小姐’只有出阁多年的大小姐,也就是姑娘们的‘夫人’,城主府惟一的大小姐。老身看着大小姐长大,也看着城主成人,在这府里活了大半辈子,还怕一两个爱搬弄是非的嚼舌不成?姑娘要告只管去告,看到时候城主是打发了老身,还是把姑娘派到老身面前长些记性。”
兰慧心头火起:“高大娘都如此说了,我更应该遵从,缓缓,我陪你过去,趁着记得还牢,赶紧向城主禀报了去。”
容缓一笑:“走吧。”
这位高大娘相貌平实,并非尖酸刻薄之相,却不知为何,自打来到这紫荆轩后,对她们鲜有笑脸,话语中也总是含荆带棘,想来个中必有一些缘故,若有机会,当真要向容华问一下因由呢。
待两人走了,高大娘气得恨恨跺脚:“当家的派得这是什么差使?害我这把岁数被两个小丫头一通数落!”
这一状,兰慧并未告成。
倒不是事到临头她没了这份勇气,而是已然毫无必要。
今日,容缓按容华吩咐,好生地刺激了一番恃才傲物的陈先生。
今日旧话重提,陈先生也依然坚持己见,在各方争论的间隙,容缓出声,将梁州高阳城的三万人马的底细直接道出。这出声带给大家的惊诧,不亚于那日出场时带来的意外。每人的目光聚焦于这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身上,初时是等着城主的训斥,训斥她不知轻重擅自以女子之声擅入男子世界,可他没有。进而,他们又想看这小小少女在他们的目光下退缩怯惧自发赔罪,可她也没有。
良久后,还是利益受到侵犯的陈先生率先发难:“这位姑娘,且莫说议谈会绝非姑娘理该发声之所,即使姑娘说得,也杜撰不得。”
容缓欠身:“先生误会,容缓并非杜撰。”
陈先生冷笑:“莫非姑娘也到过高阳城?也曾亲眼目睹那三万人的操练?”
容缓:“到过高阳城的是夫人的密探,不是容缓。”
陈先生:“夫人?”
容缓:“名满天下的大陈第一才女,城主长姐,城主府大小姐,先生可有耳闻?”
“太好了!”尚将军笑逐颜开,憨声道,“如果是大小姐得回的密报,那必是千真万确!”
陈先生蹙眉瞋目:“这位姑娘搬出已经出阁的大小姐,以为陈某便不敢直言了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