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艾更怔:“你忘了下月初八是你的生日?”
这……的确是忘了。容缓记起,还有十三日,下月的初八,便是自己的生日了呢。这个生日,是夫人给为她订下的,因为安州的那一年天灾不断,气候反常,即使开了春,也连下三场大雪,之后冰冻不断,及至气温回升时,落得一个满城泥泞,进而又刮起大风,不几日连下大雨……偏偏到了四月初八,天光放晴,风和日丽,夫人便说“既然如此,今日便是缓缓的好日子,以后每一年我们都在今日为缓缓庆生”。
夫人的微笑已然如此之远。
叶艾的声音悠悠滑过她的耳畔:“今年可是你及笄之年,作为姐姐,我自然要送你一份大礼,若是你这里面的东西你一样也看不上,找店家订做也是可以的。”
容缓忖了忖,道:“叶姐姐若想送,不妨送缓缓一幅画?”
“画么?”叶艾欣喜点头,“自然可以。你想要哪一位名家的大作?是当代?还是前朝?”
容缓:“当代。”
叶艾:“当代的名家中,你是喜欢汀南陈月白,还是晁西冷一心?他们两位的画,我各有两幅,随你挑选。”
容缓:“我喜欢平城叶艾的《春日图》。”容缓道。
“平城叶……”叶艾一呆,“缓妹妹在开我玩笑么?”
容缓浅笑:“自然不是。叶姐姐的画,我是见过的,很喜欢。若叶姐姐愿意亲手绘一幅送予缓缓,缓缓必定珍爱不尽。”
叶艾脸儿嫣红,赧然道:“也就只有你会这样说。琴棋书画中,我惟有画还算拿得出手,可画出的成品连父亲也不喜欢。他总说我的画过于随意平易,不见大家之风。”
那位叶老爷似乎也不喜欢自己呢,虽只见过三次,每一次见,对方一双目光总似两道利刃般投在自己身上……
但愿叶老爷那双眼睛能够长明百岁。容缓美眸含笑:“那么,叶姐姐是否愿意为缓缓亲绘丹青,替缓缓留住这平城春意呢?”
“愿意,当然愿意。”叶艾喜不自禁,“缓妹妹且等着,在你生日那日,姐姐定然将满城的春色送到你手中。”
容缓莞尔:“如此,缓缓将时时期待。”
她们正自言笑间,贵宾间的门訇然大开,三位佳丽迤逦而入。
容缓瞥见对方面孔,略有头痛:这些人,怎就这就清闲,好似专为盯梢叶艾而存在?
三位佳丽中,走在首位的是门第仅次于叶家的上官家千金上官盈,另两位则是冯家的一对姐妹花,冯瑶与冯玳。
三人皆与叶艾同年而生,也都晚了叶艾数月,几乎是在降临在这世上的那刻起,便开始了与彼此的计较与比较。
“我们才一进店门,就听他们说叶姐姐来了。”上官盈话是对叶艾说,一对难以安定的瞳眸却从容缓身上瞄了过去,“若不是店家说把最新式样的首饰全搬到了这边,我们也不敢来打扰叶姐姐的雅兴,还请叶姐姐恕罪。”
叶艾但凡见到这位上官小姐,每回皆带回满腹的不快,所以,今儿这张脸的出现,代表着她再难与缓缓愉快地玩耍,故而挑起了细细的眉梢,道:“盈盈如此说话,若是不晓得你我之间情谊的,必定以为我常常欺负你。我可欺负过你么,盈盈?”
上官盈笑道:“姐姐哪里话?我与叶姐姐自小相识,一起长大,十几年姐妹情谊,姐姐何时欺负过盈盈?”
叶艾点头:“既然没有欺负你,以后见我说话还是不要总用‘不敢’‘恕罪’这些字,这可不像姐妹间聊天会说的话。”
上官盈微窘。
第一回合,叶艾胜。容缓心道。
冯瑶开口:“玩笑罢了,叶姐姐也当真?”
叶艾淡笑:“正回是玩笑,才不应该用那些极易引发误会的词字,若是因为我们常常这般玩笑,被不明就里的外人听了去,编排我们姐妹不和的闲话,又该如何是好?”
冯瑶哑声。
第二回合,叶艾胜。容缓心语。
冯玳走到了桌前,看着陈列其上奁盒,赞道:“真是漂亮呢,掌柜说今年韶光阁请了新的师傅,设计了新的式样,看来不是诓语。”
叶艾耐心等待,看她如何出招。
冯玳招手:“上官,你快看这支双花并蒂的珠花,比你在皇都打制的那只也不逊色,难怪叶姐姐要特地来到贵宾间仔细挑选了。”
上官盈轻裘缓带,款款走了过去,叹道:“早知韶华阁便是这等好设计,我也不必舍近求选跑到皇都那边。”
冯玳好是认同,点头不止:“那只珠花是用来搭配婚衣,你紧着置办也是对的,毕竟再有三个月便是你的婚期。”
上官盈恍然:“是呢,我险些便忘了。叶姐姐,你买这只珠花,可也是用来搭配婚衣?”
冯瑶找到了机会,道:“难不成今天叶姐姐来这里,就是为了挑选大婚所用的脂粉与首饰么?”
这三位佳丽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显然正为她们击中叶允的痛处沾沾自喜。
身为平城世家之女,又处在这个皇权早已被藩镇分割支解的时代,最荣光的去处莫过于城主府,这座城中最为显贵的门楣。叶艾的娘家出身已然高了她们少许,连将来的归宿也拔得头筹,这实在难以令她们心平气和地给予祝福。
然而,叶艾及笄已过两载,城主至少不做迎娶,虽然离着“及笄三载必娶入门”的乡俗所限尚有一段时日,已然足够她们拿这个话题小作消遣。
叶艾打量了一番即使一致对己也在衣饰与妆发上争奇斗艳的三人,再看向清净一身的容缓,丕地一笑。
“叶姐姐笑什么?莫非佳期已近,姐姐暗喜在心么?”上官盈问。她当然晓得不可能。昨日父亲还说起过叶父为了城主迟迟不议婚期一事好生郁闷,焉会这么快便有了进展?
叶艾摇头:“我笑这世间真是奇妙,有进底之蛙,也有天际飞鹰,有燕雀之心,也有鸿鹄之志,今日竟集于一堂了。”
三人面面相觑。上官盈问:“什么意思?叶姐姐在说谁是进底之蛙谁是天际飞鹰?谁是燕雀谁是鸿鹄?”
叶艾不予理睬:“既然你们喜欢,这地方便让给你们,缓缓,我们走吧?”
容缓浅应了声,姗姗起步。
“原来缓姑娘也在么?”上官盈不胜讶然,“进来这许久,居然不曾看见,失礼了。”
容缓轻摇螓首,道:“想来我与上官小姐无缘,就此别过。”
上官盈向冯玳递去眼色。
“是呢,不止上官如此,若不是叶姐姐叫了名字,我也不会看见缓姑娘也在此地。许是缓姑娘生得太过平淡,故而难以被人注目吧?”冯玳道。
叶艾不怒反笑:“玳妹妹既然说得出这样的话,不妨到那镜前照上一照,缓缓的容貌若是平淡,玳妹妹就该丑如无盐了。如此看的话,你还真是丑呢。”
冯玳掩面,“嘤”声哭出。
上官盈心头怒意昭昭,又不想被人当作没有城府的浮浅闺秀,勉力做出温婉之态,笑晏晏道:“叶姐姐如此维护这位缓姑娘,可是因为你与她早晚要双花并蒂、共侍一夫?”
冯瑶掩口而笑,冯玳破啼为笑。
这三个人,是五行缺教训吧?叶艾正要施以颜色,听得容缓叹息——
“上官小姐这双眼睛生得真美。”
上官盈傲岸一笑:“缓姑娘的眼睛却无神得很。”
容缓“无神”的眸内尽是潋滟笑意:“上官小姐的眼睛游移不定,喜欢左右环视,易学面相说曾说,有此目者,或言不由衷心怀自卑,或心口不一心怀欺骗。不知上官小姐属于哪一种?”
上官盈面色遽变:“你敢……”
容缓掉转方向:“至于两位冯小姐的眼睛,一位……”
冯瑶、冯玳掩目,掉头冲出门外。
上官盈没有了冲锋陷阵的战士,也无心恋战,冷哼了声傲然走出门去。
叶艾笑得不能自已,道:“缓缓一句话胜我十句,真是解气。”
容缓虽笑,却心穚不妥:容华如今正为修筑边城筹集款额,自己一时口中之快开罪这三人,不啻开罪了上官、冯氏两族……回头,还须向容华报备一下得好。
*
她这一次,却是料错了情势的发展。
芝兰轩内,容华邀见三世家,上官家与冯家两家家主相谈甚洽,惟独那位叶先生,全程黑脸,令得气氛好生尴尬。
无论怎样,正务不曾被迫入,顺利议谈结束,上官家与冯家告辞而去,只剩端坐如钟的叶为古。
“叶先生有何指教?”容华问。
“请问城主,何时与我家艾儿完婚?”
容华哑然而笑:“叶先生还真是简洁明了得紧。”
叶为古肃颜:“事关小女终生幸福,还望城主的答复也可简洁明了,彼此心无芥蒂。”
容华如其所愿:“平州事务繁忙,近期无法成就大婚之仪。”
叶为古:“本年内可否完成?”
容华:“酌情再定。”
“城主。”叶为古站起,弯腰施以大礼,“我家小女年届十七,再过一年,便步入大龄,为她青春考虑,在下万难任其继续待字闺中。请城主郑重思虑,早日定下大婚之期,叶家愿以全部家主作为小女嫁资,并愿意为城主振臂高呼,共谋修筑边防大计。”
这是在威胁了呢。容华颔首:“本城主会郑重考虑。”
“既如此,在下回府中耐心静候城主的大好消息。”
大哥还真是为他的弟弟搭上了一位麻烦亲戚呢。容华看着窗外杨花柳絮,心也如乱絮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