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嫁这种事,经历一次就够了。
明城客栈的天字号房内,试过第三套礼服后,容嫁不想再试了。每一套礼服从里衣到中衣到罩袍到霞帔到披帛,每试穿一套便须从内到外全数更换,更莫说搭配的相应首饰、妆容、发髻。她从晨光初起,试到了暮色四合。
“赵城主那边又送了两套首饰过来,说是三夫人的贺礼。”在外间张落的兰心高声道。
仍在数套礼服间左右纠结的兰慧扫了眼已然堆得里外尽是的礼盒,纳罕道:“咱们怎么也算初来乍到,缓缓的名望何时积累这个地步了?怎么赵城主的大小夫人都要破费?”
容缓也是不解,但已然被礼服折磨得心力交瘁地瘫躺在榻上,不仅一根手指,连脑筋也懒得动上一动,只虚弱道:“许是看在羿清的面上。”
“说到这件事,就更奇怪了。”兰慧终于将明日的礼服决定下来,选下那袭深衣款式,悬在屏风最前方:看来看去,缓缓还是穿深衣最为好看。然后,她走到榻前,打梳妆台上找到绣了鸳鸯交颈图的喜梳,梳理容缓那一头垂下榻来的秀发,“此前我还曾经听到一些风声,说羿清是赵城主为自己的嫡生女选定的夫婿,还担心他会因此阻扰这桩婚事。没想到他居然还要主动当你们的主婚人。那些人送礼,想必也有这点原因。”
容缓默了默:“羿清可知道自己是赵城主钦定的准女婿么?”
“这就只有问他了。”
问他?问他,他会说么?容缓想了想,展颜道:“明日便是大婚日,今日我又不能与他见面,明日过去后,这等事似乎只能当成笑话来讲,罢了。”
兰慧点头:“正是如此,那些未经证实的事情权且当笑话听一听也就罢了,今后你需要担心的是那个阴阳脸霍拓。”
“霍先生?”
“可不就是那个半老头子。”提起那人,兰慧满腹怨气,“你说他既不是羿清的老爹,也不是他的兄长,连个家中长辈都不是,怎么就那么多事,对缓缓你那么多的不满?我看他与羿清虽是主仆相称,羿清却对他敬重有加,今后你还须小心他才是。”
是呢,霍拓对羿清来说,算是怎样的存在呢?容缓回想起来,霍拓屡屡陷害时,虽然用得尽是一些浅显手段,但凡她稍有不防,也将面临足以致死的罪过,对军中来讲,窃取军情的细作只有死罪,所以她那时为其开脱为被人栽赃。羿清明知如此,轻易放过了霍括,想必这位霍先生在他心中所具有的地位非比寻常。
“照我看,你虽没有公婆要侍奉,这霍拓一个人,顶得上十个恶婆婆。”
容缓失笑:“无妨,我有兰慧姐姐,兰慧姐姐一个人,顶得上十个挑剔岳母。”
兰慧眼珠一转:“缓缓的意思是,今后我可以由着性子整治羿清么?”
“是,随兰慧姐姐高兴。”
两人相视而笑,此前因为些许的分歧形成的若有若无的芥蒂,在这一笑中尽做烟消云散。无论前途如何,今后还须祸福与共。
兰慧拍了拍容缓肩膀:“我去给你端洗脸水来,今日你早些安歇,明早早起沐浴更衣,你的好日子里,万不能一脸倦意地应对全场。”
好日子,好日子……好日子么?容缓品评着这三个字,试想着明日之后与之前的不同,由着兰慧为自己拭面整发,涂抹霜膏,然后,昏昏然然,睡去了。
她想在这个时刻,这个日子,这个梦中,遇见容奢,告诉夫人:缓儿将为人妻,开始另一段人生。朦朦胧胧间,属于容奢的紫荆香气似乎便要飘然拂来……
“你想嫁人?谁准你嫁人了?”耳边,传来如此冷冷的质问声。
不知是梦境还是现实,她欲张目查明。但也正如每一个梦魇时所遇到的,张不开眼,喊不出声。恍惚中,仿佛离开床榻,不知去往何方。耳边一时有风声,一时有水流,一时又全无任何声息,直到一缕阳光晒到眼睑,召唤她意识归来。
“终于醒了么?”床前人问。
她张开眼,入眼的面孔既是熟识,也有几分违和。她一时想不透为何会在明州的床前见到这位的身影。
“先喝杯水吧,那药性过后,你此时的嗓子必定干得紧。”床前人一手持木杯,一手将她扶起,将一口水喂到唇边。
容缓下意识张口纳之,直到清水入喉,才感知到嗓喉当真是干渴得紧,又连饮下几口,待润泽少许,启唇问:“高大娘,城主在何处?”
此处以木为屋,四壁简洁,不是明州客栈的天字号房,估计也不是在明城城中,既然打理自己的是本该远在平城的高大娘,那么远在平城的容华也该到了。
“城主方才还在这边坐着,这会儿正在洗漱。”高大娘端详着少女的精致面孔,“有几分瘦了呢,回到平城,定要好生补上一补。”
容缓放眼四遭,心中叹息:兰慧、兰心、莫仇都不在,此刻,他们当已经发现了新娘的失踪,从而,明城最大客栈里的天字号房内的新娘失踪事件,必定会成为震憾一时的奇谈,真真是对羿清不住。
“缓姑娘。”高大娘拿来一件连帽罩衣,“如果你身体还好的话,我们前往码头吧。若是仍有不适,老身背您过去。”
这便要走了么?容缓微愕。
高大娘释出笑意:“缓姑娘莫担心,老身纵使上了些年纪,有武功底子在,背缓姑娘这样苗条的身子还是绰绰有余。”
容缓摇了摇头,道:“我的身子也没有看上去那般弱,应该可以自己走路。”
她下榻趿履,站起身来,待高大娘将罩衣覆上肩头,掀足向前,不料一步迈出,方感知到腿间的虚软,一个站立不稳,身子失去平衡。
高大娘急忙伸手搀扶:“姑娘小……”
一道高大身影从门外闪入,抢先将少女抱起。
陷进一个似曾相识的怀抱内,容缓阖上的眸未曾睁开。如此时候,她只想得出这样的应对之计。
“走吧。”容华清淡无温的声音。
随着双足离地,容缓感觉到自己正在快速移动,再度听到了风声,听到了水流,听到了蝉鸣虫叫,听到了不属于城镇的各样声响。
“城主。”
“船到了么?”
“是,已经到了。”
“上船。”
“可需要去知会莫仇他们?”
“不必。”
为何不必?她很想如此发问
“你们在客栈留下了标识,若莫仇还记得自己是容家出来的人,便该明白该往何处。如果他忘了,也就不必归来。”
此话与容城主向来言简意赅的风格不符,听起来像是特意解释给她听得一般,尽管她深知城主大人决计没有这份雅兴。
此后,水流声占了上风,抱着她的那双臂膀松开,落在一张长椅内。身下的船渐渐动了,她的明城游结束。
“既然醒着,就不要装睡下去了。”容华冷冷道。
对呢,再装下去反而更加尴尬。容缓睁眸。
对面椅中,玄衣玄袍的容华斜身倚坐,周身氛围滴水成冰。
冷。她自拥双肩。
容华:“你要成婚么?”
容缓:“诚如城主所见。”
容华:“新郎是谁?”
容缓:“羿清。”
容华:“羿清是谁?”
容缓:“要娶我的人。”
容华:“只要有人娶,你便嫁么?”
容缓:“显然不是。”
随后,仅有他们两人的船舱内,出现了时间凝滞了一般的静默。船下的江水流声加入进来,潺潺不绝地增持了这份静默的力度。
“你嫁给羿清,是为了不嫁本城主?”容华问。
“结果是如此没错,起因却不是。”容缓答。
容华冷嗤:“你竟是早早便将答案想好了的,难道早早便想到本城主会问你这个问题?”
容缓摇头:“答案就在那里,城主问,缓缓答,如此而已。”
容华又一声冷嗤。
容缓看向舱外,江流浩荡,送无数旅人远离家乡,也送无数飘泊客返回故乡,而她的这趟长行,既非离乡,也非返乡。她是这天地间的一缕游魂,只能飘浮在天地间,若无所归依,便无须归依。
这一张苍白的脸,像极了安州的那场大雪。走出雪屋的小怪,仍将自己的灵魂留在了里面么?看着这样的她,容华不知该怜还是该骂。
高大娘在外禀道:“城主,茶煮好了,缓姑娘的药性还在,还须及早喝茶解上一解。”
“拿进来。”
高大娘托着一壶茶快步进了舱内,向容华施了礼后,却被容缓苍白的面色吓得心头一跳,紧着倒了杯茶先送了过去:“缓姑娘,你昨夜中的迷香药性还在,多喝些茶,及早清理干净。”
这种种的不适,敢情是因为中了迷香么?容缓揉了揉额际,笑道:“城主是从哪里学会的这些江湖手段?”
“缓姑娘有所不知。”高大娘代答,“姚宽以前是江湖人,是潜进城主府行窃时被城主打败,才甘心当差在城主身边。昨夜,缓姑娘正是中了他的失魂香。”
容缓嫣然:“姚大哥竟然还有这等本事?回头定要向他请教一番。”
容华视线幽冷,道:“你是奢姐为容家培养出来的智囊,不是杀手,无须通晓任何江湖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