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莫氏,来自安州莫家的莫离,当年也曾是名动一方的世家才女,其与葛州城主宋燃的结缡尚曾有一段佳话传世,容缓早时打安州城主府的下人们口中听到过那段佳话的些许片段——
宋燃其时还是世子,出使安州,骑马行在安城大街上,马受惊,与迎面而来的轿子相撞,然后,跌下马来的宋世子与跌出轿子的莫小姐四目相对一见钟情。为了娶到莫小姐,宋世子曾拖着病弱的身体在莫家门口连站三日,经历颇多波折,方抱得美人归。
“阁下请催促商队快些走出这个山口,此处不宜久留。”莫离对郭陶道。
郭陶当即命商队加快脚程,并为这一对主仆腾挪出一匹马代步。
容缓看着那方犹与黄脸汉子打斗的兰慧,有些担心:看情形,兰慧不是不敌,但尚须时间,但时间越久,引来匪众同伙的可能越大。这个时候,便深切晓得了莫仇大哥的好,只须三招五式,便能将那等货色击倒。
“这位恩公,还是命您的亲随撤退吧,到了前方开阔地段,我们的救兵也该到了。”宋夫人的丫鬟道。
莫离望着兰慧,脸上有诧色浮现,迟疑道:“那位是……兰慧姑娘么?因为穿了男装,一时竟没有认出来,应该是兰慧姑娘没错吧?”
“没错,是兰慧姑娘。”容缓答。
莫离凝神端详容缓少许:“你是容缓……容姑娘?”
她颔首:“正是容缓。”
莫离美眸熠亮:“终于见到活人了,好开心。”
呃,宋夫是如此活泼的么?容缓回以浅笑。
莫离声色越发激昂:“容姑娘不必担心,方才小秀已经发出了求援信号,我的人很快就到,这些歹人不会得意太久。”
“……”这种突然全不像“城主夫人”的说话方式是怎么回事?
此时,商队已然全数上路,陶朱催促容缓也赶紧跟上。她正待向兰慧示意,忽见对面山上人影绰绰旗幡招展,当下面色微凝。
莫离也发现了,神色丕变,道:“奶奶的,是这些歹人的同伙!”
奶奶的?容缓来不及对这三个字做出任何感想,脱口问:“这些人是想绑架夫人,向宋城勒索钱财么?”只因有城主夫人在手,故而才会连货物丰硕的过路商旅也可放过?
莫离点头,咬了咬牙,恨恨道:“这些歹人真的一群坏透烂透的歹人,专绑架富贵人家的女眷勒索钱财。你想一想,女眷们一旦落入他们手里,即使是被家人赎回毫发无损地回到家里,世人的眼光和口水又怎么会放过她们?何况,有些女眷一旦被劫入山内,其家人即放弃将她们赎回。无人赎回的女子,谁都能想到会遭遇什么,且早晚都会被卖进楼。所以,凡是落入他们手里的女眷,无论有没有被家人赎回,都会落得凄惨下场。”
容缓黛眉一颦,扬声道:“削了他的腿!”
兰慧耳闻此声,手已行动,右手内的刀脱手掷向对方胸口,左手将腰间匕首拔出,一个矮身,贴地前跃,匕首抹过对方脚筋。
“啊啊啊……”黄脸汉子抱腿翻滚惨叫。
“我们走!”容缓打马。
兰慧飞身而来,落在她身后。两匹马载着四个女子,赶上商队,犹马不停蹄,直至驶出这一条山路,前方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开阔平缓的地界。他们走出的山口与正前方的山口遥相响应,将这片地界形成一个两边扎口的麻袋形状。
莫离手搭凉篷望了望,喜笑颜开:“来了。”
前方山口处,两队披挂统一戎装的人乘马迎来,目测五百人上下。
为首者见得莫离身影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末将失职,请夫人责罚!”
莫离摆手:“是我高估了自己,没有听钱将军的建言,错不在你。”
那钱将军一颗男儿头垂得更低,满面愧色:“末将身为顺天军前锋营主将,参战无数,却未能识破一群乌合之众的伎俩,致使夫人身陷险境,委实是末将失职。”
莫离无奈地摇了摇头:“罢了,当下也不是一定要争个对错的时候,那些歹人很快就会追上来,如果他们不敢踏进这葫芦口,你们还须想些办法,然后就与之前商定好的,一定把他们给揍得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容缓抬指,掩在唇前咳了一声。
“缓缓不用怀疑。”兰慧悄然耳语,“这位的确是葛州的城主夫人,我一眼就把她认了出来,毕竟长得这么细腻性格却那般粗疏的人,着实稀罕,那时我也是被狠狠惊了一记。”
宋夫人豪迈挥手:“钱将军先让出条路来。”
钱将军应声起身,抬臂摆动,两队人如潮水中分,中间一条长路供商队通过。
容缓特意将马带在一旁,边观望着那五百骑兵的气象,边道:“请问,宋夫人来此,是为了剿灭这群悍匪么?”
“可不就是?”莫离不无沮丧,“我这次来,是想用自己做饵,把那群歹人引下山一网打尽。可是,我没有采纳陈将军的劝诫,与大军离得太远,与歹人走得太近,从而中了埋伏,差点就成了葛州史上第一个失节的城主夫人,给我家老头子头顶罩上一层绿云。”
呃,这位宋夫人是那种越交谈越能自由奔放的类型么?容缓扬唇:“宋夫人是想将匪徒引到此处痛而歼之?”
“对!”莫离神情坚定,“那伙歹人最擅长利用山中的地形与官军周旋,此前几拨前来围剿的官兵都被他们拖得筋疲力尽,我要将他们引到这片地方,看他们还能倚仗什么东西来嚣张!”
容缓莞尔:“过程虽曲折,目的达到了,他们很快就会追来。”
“是吧?”莫离笑逐颜开,“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就是那群歹人的‘时候到’。”
稍加品评,容缓方领悟了宋夫人语中“深意”,转而道:“这两百骑兵不先做一番隐藏么?”
“嗯?”莫离微怔。
“如果不加隐藏,匪众如何自入罗网?那些人既然一直选择在山中与官兵周旋,理应是不愿与官兵发生正面冲突,夫人的五百名骑军一眼即知个个久经沙场骁勇善战,匪众只会望风而逃吧?”
“这位小哥说得有些道理。”钱将军接过话来,“不过,两个时辰前,那伙匪徒用两个女子冒充夫人和小秀引我等绕到了别处,明知夫人身份,却还敢试图绑架,这不正是他们胆大包天的证明?看见我们这五百人的卫队,说不定反而会激起他们的好战之心。”
容缓沉思须臾,道:“他们将阁下引到别处,却不曾设下任何伏击,正正说明他们不想与官兵交战徒增伤亡。且那些人只将目标定在女子身上,在在说明他们不过是群丧心病狂的歹徒,而非杀人如麻的悍匪。即使绑架了宋夫人引来宋城主的围剿,他们依然还会依仗着山势逃蹿躲避罢了。他们此前的目标,哪一家不是非富即贵?”
钱将军以新奇的目光打量了容缓一眼,看向城主夫人。
莫离从善如流:“那就依容姑娘的建议,你们快些藏起来。”
钱将军双掌一击又倏然落下,骑马们各自散开。好在两百人机动灵活,周围又不乏遮蔽之物,迅即隐身于山石、野草之间。
“夫人也请快些跟上商队,稍后此间便是战场。”钱将军道。
莫离颔首:“容姑娘,我们……”
“此处还缺一个饵。”容缓淡淡道。
莫离一呆:“容姑娘也要钓鱼?”
“网布好了,若看不见饵,那些人未必肯自投罗网。”
“对!”兰慧充分赞成,“专对女子下手的歹人,就跟打老婆的男人一般,从骨子里都是软弱的王八蛋。他们盯上女子,无非打心底认定女子软弱可欺,这一回就让他们栽在女子手里!”
莫离绽笑:“兰慧姑娘还是这般对我胃口。钱将军,本夫人就再做一次诱饵,你这张鱼网可不要让我们这些鱼饵失望,去吧,去扮渔网。”
“……”钱将军抱拳施了一礼,也打马到一角茂草深厚处隐匿了身形。
莫离盯着容缓,双瞳投出异样光芒:“果然,那些传说是真的呢。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平州那些胜仗是全因为一个叫容缓的女子时,我还以为又是哪里的谬传,就像当年有人说莫家的莫离是个才女一般,都是名不符实的西贝货。”
兰慧咬唇,憋住了笑意。
容缓淡哂:“的确也是夸大其词。”
莫离仰天长叹,有几分落寞意味:“今日算是知道,除了莫离之外,别人都是真的,也不知当年父上大人为了给我营造一个才女之名花了多少银子?”
“……”这似乎很不好回话呢。
人声、马声交杂,从她们所来方向追来的匪众解决了这个尴尬。
“来了来了来了。”莫离兴奋莫名,念念有词,“投网吧,送死吧,你们这些大毒鱼们!”
这位夫人不久前才身陷匪徒之手,竟是一点阴影也没有留下。容缓致以服字。
那些匪众停在山口,发现了此前才从手中逃脱的宋离,却一迳带马在周转盘旋,不曾立刻追赶过来。
“那些歹人识破了我们意图了么?”莫离懊丧道。
容缓眸光沉定,暂且观望。
大概半刻钟的时间过去,山口的匪众犹未越雷池一步
容缓忽地抬手扯下头顶幞帽,一头墨缎似的长发当即在风中飘散开来。
“诶?”莫离怔住。
就在此际,那边有一匪徒打马直冲上前,口中道:“这个顶尖货色算我的!”
其后方,两三人也策马出列,扯嗓追赶:“先到先得!”
“我们走!”容缓扯动马缰,向商队所在地奔去。
莫离犹在呆愣中,所幸其身后丫头机灵,轻拍马股跟上。
“啊,容姑娘,你方才应该算是美人计了吧?”莫离将马驱快了几步,与她并驾齐驱,问。
容缓笑:“宋夫人说是就是。”
“不不不,准确说,应该是攻心计,攻心计更好,就是攻心计。”
宋夫人似乎并不需要她答话,容缓只是含笑倾听。
“容姑娘,我们结拜吧,结拜为姐妹!”
容缓默了默,道:“宋夫人很喜欢与人结拜呢。”
“你怎么知道?”此问出口,莫离继而恍然,“对呢,兰慧与莫仇都是你的手下,你当然是知道我与莫仇结拜的事。的确,我既与莫仇结拜,再与容姑娘结拜有一些不妥。不然,我们……”
后方厮杀声递进她们耳中。
容缓停下马来,掉转方向,转而下马登上高处,眺望那方战场。
顺天军当年曾与天海军并列皇朝劲旅之一,随着皇权没落,藩镇各自为政,如今葛州成为弱地,顺天军的名声也随之势微。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顺天军作为惟一可以护卫葛州的劲旅,其战力不容小觑。
乌合之众面对正规之师,本就不占优势,当对上得是正规军中的翘楚时,自然更加不堪一击。匪众近千人,被五百天海军纵横其内切割成块,而后分而灭之。
一个多时辰后,交战结束。
“夫人。”钱将军纵马前来,“末将从被俘者嘴中问出他们在老巢内还有两三百匪众,有人愿意将功折罪为我们带路。属下准备带三百人前往搜查,二百人在此保护夫人。”
莫离心生疑窦:“歹人之话可信么?”
钱将军双眉紧锁,怒意未消:“属下也有些怀疑,但他们说地牢内还关着十几名女子,今晚就会有青楼的人前来带人。属下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
这葛州的风气真真是乱世清流呢,端的是上梁端正下梁直。容缓一步一步回到平地,从袖囊内翻出一枚锦袋,取了两粒东西递出:“将此物给他们服下。”
“这是……”
“一些江湖药物。”来自于出身江湖的姚宽大哥,因对方曾向城主供药用在自己身上,她以此为挟,索要了多类药物到手,“钱将军告诉服药者,若是一日内没有解药,必定五脏六腑腐烂而亡。”
钱将军欣然接药在手,拨马回转。
“那药真的那么猛?”莫离问。
这位夫人的星星眼是怎么回事?容缓微笑:“假的,服后会感觉诸多不适倒是真的,一日后药效即过。”
莫离沉默了片刻,遽然跳下马来,一手将她抓住:“容姑娘,你嫁给我吧!”
名为小秀的丫头别开眼睛,咕哝道:“我家主子不是这位夫人,绝对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