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缓宛如老僧入定。
叶艾双颊嫣红,羞赧垂首。
“大婚之日,本城主并以平妻之礼同日迎娶容缓。”
叶艾一张俏脸上的如花笑靥地丕地凝结。
容缓不意外,不惊喜,不为所动。
容华的目光从诸人身上淡然扫过:“容缓为长姐为容家选定之人,是长姐为容华订下的妻子,然长兄也已为容华订立婚约,为得两全,惟有此法,望诸位叔伯填写容氏族谱。”
容家几位长辈犹在问询细节,容缓始终不曾抬头,不曾看向容华,也不曾看向坐在近旁的叶艾。左右,她终须离去,这两人如何相处,如花化解今日结下的心结,自己无力深究。
方、陈、南三人料定此事必定难以顺遂,但此乃城主家事私事,纵然有容缓为自家弟子,也无法涉入太多。
只有叔夫人,为容缓终身有靠真心欢喜。
这场宴,每人各怀心思。
叶艾提前告辞,容缓没有起身相送,对方此刻最不想见的必是自己,任何言语皆是伤害,也皆显虚伪。
随后,她也离席,回到紫荆轩内,仰望一树花团簇簇,心思飞驰:若紫荆有灵,可否捎话给夫人,缓儿不孝,辜负夫人安排,此生难入容家,缓儿得夫人教诲,无法不去顾及友人感受。
兰慧在旁欣欣然道:“这下,我终于放了心。原本一直担心城主委屈了你,使我们才貌双全的缓缓做了妾室,即使是仅次于夫人的侧夫人,在名分上也难逃一个‘妾‘字。没想到城主这般看重缓缓,给了你平妻的位分,以后无论城主的身份地位有何变化,你与叶小姐始终是平起平坐。”
容缓抬手,接住了一片紫荆花瓣,粉紫的颜色落在雪色手心,依稀间,夫人往昔笑语拂过耳畔:缓儿,你且记得,我爱的紫荆是团圆之花,你爱的栀子是坚强之花,花儿的美好,在于它年复一年的绽放,它们从不曾辜负春光,缓儿也不要辜负了自己心底的期望。
缓儿的期望么?我想走遍万里河山,看遍江川大地。我更想成为自己的主人,无论是这座府第,还是这府城池,但有这四方高墙,一颗终是难得自由
夫人,原谅缓儿的任性,缓儿要离开了。
“兰慧姐姐,明日我要陪叔夫人去拜佛,你去知会莫仇大哥一声,请他随行保护。”她道。
兰慧盎然作应,喜不自禁地去了。
容缓低叹:且让她高兴一日呗,包括叶艾在内,她们中至少要有一个人享受那个婚讯的喜悦。
容缓走进内室,迎面便是悬挂在屏风上的各色春衫,心际深处隐隐泛出点点痛意。这痛,是她一直刻意忽略的。
不去细想,不去触碰,即不会痛。任其淡漠,任其消失,即没有痛。在雪屋时,她如此催眠自己,忽略了饥饿、寒冷与死亡的恐惧。如今,自然也可以。
*
紫荆轩外,容华站了片刻,还是旋身离去。
主子明明为寻缓姑娘而来,为何过门不入?容保惑然:“城主,您……”
“她那时的表情,你看到了么?”容华问。
容保摇头。
“她……”没有丝毫的喜悦,也不见一点的不喜,只似事不关己一般,旁听别人的故事。
这应该就是属于她的抗拒方式了:她,并不喜欢这个安排。尽管这已经是目前他能够给予她的最好的安排。
“城主,依小的看,缓姑娘许是被惊到了,毕竟之前您一点消息也没有透,缓姑娘乍听之下,又想到不几日就要成婚,吓着也很正常不是?”容保小心谨慎地替主子缓解着心情,希望这位爷能笑一笑,不然平城上下都以为有人拿威逼他们的城主娶亲,还一下子娶上两位。
容华嗤了声:“你且做好自己的事。那几个老头子把婚期定下后,你要忙的还要后面。”
容保连连称是,想起了一件大事,忙道:“方才广叔告诉小的,叶小姐回去的时候眼圈泛红,似乎是哭过的,广叔担心叶老爷那边不快,坏了两家的交情。”
容华神情不耐:“叶家若是有人找上门来,直接领到本城主面前。”
容保不无担心:“小的是想叶家的这桩婚事毕竟是大城主订下的,如果叶老爷……”
“我说过了吧?”容华声色俱冷,“他若来,本城主亲自接待。”
容保不敢再多话。
广叔惟恐叶家翻脸,领着平城的世家们暗中给城主施绊儿下套儿,也忒低估了城主的力量。叶家倘使安于这一次的安排自是最好,若仍然不依不饶,只怕惹祸上身,危及叶家的百年名望。
梁广所料未错,叶为古当日便来了。
容保听到门房禀报,亲自前往迎接,径直领向城主书房。其时,容华正与诸将议谈,因一将领擅离职守之事大发雷霆,责以军规处置。诸将中求情者,也遭厉斥。叶为古虽未亲眼所见,但在门外隐闻容华怒责之声,俨然不是自己平日所见的那个温润青年。而后,诸将一一退出,尽管才遭斥罚,每人神情皆无愤懑不敬之色。
叶为古被请进书房。
容华坐在东窗下的小桌之畔,正自执水泡茶,闻声仰眸,示意另一张空椅:“叶先生请坐。”
看其周身上下全无一点怒意,叶为古忖度方才在门外自己定然是听错了,落座之后正要兴师问罪,门外又有禀报声传入——
“城主,平南胡家送来大礼,是胡家家主亲自领队,小的已将胡先生请进花厅。”
叶为古心中一动。
“请胡先生稍事等待。”容华扬声,转而直面叶为古,“叶先生找本城主何事?”
后者不答反问:“请问城主,这平南胡家,可是近来风头正劲的那个胡家?”
容华微微一怔,颔首:“若叶先生的‘风头正劲’指得是‘富甲天下’的话,的确是那个胡家没错。”
叶为古晓得这个平南胡家乃平南新近崛起的富商。近来常听友人谈及,胡家富可敌国,甚至将生意做到了海外,每一回出海远航,商船的桅帆遮天蔽日,壮观非常。而胡家惟一的不足,便是富而不贵的家世。友人说,胡家家主近来常与各州贵族走动,意图联姻抑或结友,谋求跻身贵族之道。
叶为古不以为然道:“城主怎会与胡家这等家世的人有所来往?”
容华一笑:“本城主与人结交,首重品性,再看才干。平家家主白手起家创下如今家业,才干无须多说。素日回馈乡里,修桥铺路,诸多善举多不胜数。前些时日,胡家为因桃花讯受灾百姓捐银二十万两,近期又为修筑平州边防包揽下工程所需的石材、木料、泥沙诸物,且不冀求任何回报,这份心胸更是实属难得。对于如此品德与才干兼具的人,本城主很乐意多结多识。至于那些仅仅做些当做之事便与本城主讨价还价之流,本城主在尚可忍受的范围内愿意忍其一时,若终是贪得无厌,本城主自会弃之厌之惩之戒之。”
眼前的青年面相俊美,气质温润,无非一位浊世佳公子,叶为古也一直认为对方一个依靠祖荫的二世祖,其未来还需叶家鼎力扶持。但方才这番话,语字之间已透峥嵘,意似暗示,实则警告,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城主,叶某此来,是为谈城主与小女大婚之事。”
容华亲自执壶斟茶,道:“叶先生放心,大婚前的各项规矩及一应聘礼,城主府一样也不会少,该有的礼节,本城主也会遵守。”
叶为古略作沉吟,道:“今日艾儿回府,虽然她不曾向叶某说过什么,但两个跟来的丫头却将城主府发生的一切悉数告知了叶某。”
“哦?”容华修眉淡扬,“如此看来,叶小姐出阁时,那两个丫鬟还是莫要跟来的好,不然城主府的府规森严,如这等喜欢口舌的奴婢难有容身之地。”
叶为古面上一僵,道:“听说城主在大婚之日会以平妻之仪同日迎娶那位由令姐收养的孤女,此事是真是假?”
容华颔首:“千真万确。”
叶为古沉声:“此事之前,城主为何未与叶家稍作知会?”
“此乃本城主的私事,何须知会他人?”
叶为古面色一变。
“不过,叶先生爱女心切,本城主愿意体谅。”容华目视对方,“与叶家婚约,是兄长临终所订,本地主无意违背兄长意愿。但若是叶先生对本城主有所不满,本城主愿由叶家解除这桩婚约,叶家提出任何理由,诸如本城主品德有失、行为失检等,均无不可。”
那双眼睛里传递出来的力度,叶为古这一刻深切领受到了,也终于确定这个貌似温和的青年非自己所能掌控。而生在平城,与容家撕破脸面,显然不是上策。叶为古站起一揖:“叶某告辞。”
容缓坐在竹帘之后,聆听全程。
有父亲在身边真的好呢,女儿受了委屈,当即登门质问,尽管迫于情势终须退让,这份疼爱却切实存在。
“在想什么?”容华推帘,问。
她明眸盈盈:“若有来生,容缓绝不做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