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有女,名为叶艾,及笄之年,正是妙龄。
作为平城世家之女,叶艾很难说是一位标准的世家女。世家诸女,无论本性如何,但凡对外交涉,无不是笑不露齿,行不携风,端庄得宛如一道行走的仕女图。而这位叶家小姐打小就缠着父亲为自己请了武艺师父,习得一身武功,行走坐卧不免多了几分率性,但凡识得其人者,多道其真性情。
容家与叶家订亲时,叶艾不过十二岁,但对容华这个文武双全的未婚夫君已甚是心仪。按平州的风俗,两家婚约订立之后,未婚妻子可不时到夫家小住,借此促进两方情谊,以期婚后百年之好。故而,叶艾作为未来的女主人,每年总有两到三月的时光住进叶府,府中下人无不熟识,也甚是欣喜于未来女主人的亲善,每人都在衷心期盼着城主大婚之期的到来,期盼着叶小姐成为真正主母的那一日。毕竟,身为下人,若是主母不善,度日便太过艰难。
“叶小姐是如何晓得缓姑娘的?”容华问。
容保忖了忖,道:“缓姑娘来府里也有一段日子了,虽然咱们府里有不得对外言道府中事的规矩在,但这府里有不少与叶小姐交好的丫鬟,认为叶小姐不是外人,透露了三言两语也说不定。而且,小的早就打听到了,缓姑娘在去年冬天被她的姑娘接到淮州去过年,半个月前才回到这边,若不然也不等不到今天。”
其实,叶艾前往淮州过年之事,临行前是向容府递过信的,但作为主子的贴身亲随,他很清楚城主必定不记得此事,于是禀报得分外详细。
容华颔首:“先将她领到花厅,本城主稍后过去。”
“这……”容保抚了抚头,颇有几分难色,“方才小的没说明白,叶小姐这次来也是打算小住几日,进府后直接就去清秀阁安顿了下来,然后命丫鬟去请缓姑娘。丫鬟们当然也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子,所以先递了消息给小的,小的立时来向您禀报。”
笃。笃。笃。容华以中指指节匀速叩击桌案,垂眸未语。
容华屏着气静待主子吩咐。
“告诉她,缓姑娘不在府内,且近来府中为了大小姐的离世已食斋一月,不宜留客。”容华道。
“是。”容保也不多问,“小的告退。”
但,尽管他人勤腿快,还是晚了一步。
此时,城主府总管的妻子高大娘已然领着叶家小姐,来到了紫荆轩内。
容缓才从芳华苑回来,正着手整理今日条陈,便听到了外间响动,曾经在紫荆轩出入多日的高大娘话声传来——
“缓姑娘在么?”
坐在窗前做着针黹的兰慧闻声皱眉:“她怎么来了?”
容缓轻摇螓首,示意稍事收敛,出声道:“我在这里。”
兰慧将手中布料搭在屏风,用了些轻功步数来到帘前,挑帘笑道:“高大娘贵人事忙,怎有时间造访?”
那位高大娘似是不愿与一个年轻丫头逞口舌之快,道:“老身是给叶小姐带路过来,缓姑娘可在房内?”
兰慧一眼便注意到了高大娘身边的那位橙衣少女。这少女鹅蛋脸上一双凤眼尤其美丽,颊肤娇嫩,遍身罗绮,身后跟随四个丫鬟,显然非富即贵。且其身上那身橙衣用得是曲裾深衣款式,按本朝规矩,寻常的富家小姐绝无穿着资格。所以,这位“叶小姐”是什么来历,她大概猜到了。前些天,她才得知容华身有婚约,如今未婚妻便找上门来。
不过,若论谁到得早,缓缓可是五岁时候便认识了城主,从那时注定便是容家媳妇。对方若是来寻衅滋事,她必然要护缓缓到底。
“兰慧姐姐,请人进来罢。”容缓道。
早知如此,应该提前将容华婚约告诉缓缓知道,心里也好有个准备。兰慧如此懊悔着,把帘栊高高挑起:“请。”
高大娘退后半步:“叶小姐请。”
叶艾向身后四婢道:“你们到院子里候着,这么多人一起进去,我如何与缓姑娘说话?”
四婢皆急:“小姐,奴婢们是为了……”替你教训狐狸精个来的。
“到外间等候。”叶艾指了指门外廊下,迅即灵巧转身,径自进了内间。
容缓抬眸恰与一双充满探究与好奇的凤眼相遇,离座走出书案,道:“兰慧姐姐,为客人上茶。”
兰慧恭敬称了声“是”,将才沏好的茶倒了一盏,置于书案前方待客所用的小几上。
高大娘记起了老头子的再三叮嘱,笑道:“缓姑娘有所不知,这位叶小姐可不是客人。不但不是客人……”
容缓秀眉轻掀,道:“大娘,这位姐姐既然来找容缓说话,想来不需要您在旁引介。”
高大娘脸皮微僵:果然是大小姐调教出来的人,小小年纪便有这份气魄。
叶艾笑靥如花:“大娘,我和这位妹妹只是说说话,不需要您在旁边辛苦劳作,您只管去歇着就好。”
高大娘巴不得早早抽身,若非自家那个老头子顽固死硬,总给她派这种出力不讨好的活计,何苦这把岁数了还要做这等小家子气的事?遂打了个礼,匆匆去了。
容缓直面来客:“我是容缓,这位姐姐如何称呼?”
“叶艾。”叶艾自报家门,眼神犹未从容缓面上移开,暗暗纳闷:这张脸怎白到如此地步?仿佛下一步便要化了融了,如此一人,当真能够安然度过炎炎夏日么?
叶艾……叶小姐?容缓隐约记起曾在哪里听到过这样的三个字:“叶小姐请坐。”
叶艾寻了一方舒适软垫置身,道:“我前些日子不在平城,才一回来,便多次听人提到‘缓姑娘’,这一回来容府小住,就是为了看看众人口中的‘缓姑娘’到底是何模样。没想到,你竟比大家传说得还要美上三分。”
自己来平城短短三月,何时有了传说?容缓矮身与对方隔着小几对坐,将茶盏浅浅一推:“请用茶。”
叶艾道了声谢,又道:“听说缓姑娘常在城主的书房出入,帮助城主打理公务,今日见你,果然是书香气十足。”
叶小姐无论是否说话,均是眸尾上挑,唇角上扬,似是无时不在笑着,是个极易令人喜欢的女子呢。容缓莞尔:“大家猜错了,容缓仅是粗通文墨,所做不过是一些抄写杂事。叶小姐与城主极为熟识,想必晓得城主要求极高,怎会允许容缓协理公务?”
“我与城主……”叶艾面浮嫣红,羞涩道,“还算不得极为熟识。只是,他那个人那般聪明,要求定然是极高的。”
容缓伸指将自己的茶端来。
兰慧在旁越发后悔:缓缓必定是猜到了些什么,这是在旁敲侧击,打听叶小姐与城主的关联。
“我与城主自打订立婚约,说过的话十根手指却数得过来,他每次见我,虽然极是客气,我却莫名有些怕他。妹妹可怕他么?”
容缓因茶在口,无暇回应。
兰慧含笑上前:“叶小姐,缓姑娘才大病了一场,这几日才好……”
“无妨的。”容缓将茶入喉,低声道,“大夫也说我需要我与人说笑,姐姐既然来了,不妨多说一些。”
叶艾喜笑颜开:“我也想与妹妹多多说话,想来身边没有姐妹的人,遇到与自己年经相近的,都会分外亲近。”
兰慧心中嗤了一声:虚头巴脑的,看你能耍出什么花样?
“叶小姐方才说到众口传说,不知大家是如何传说我的?”容缓问。
“大家都说你是天下第一才女教出来的小才女,城主对你很是倚重,不但可以出入书房重地,还可以参加城主的议谈会。”叶艾脸上一半钦佩一半羡慕,“我才听到时,便极想见你一面。像城主那样有威严的人,我连说话都要端着小心,你可曾怕过?”
容缓一笑。
叶艾掩口:“缓妹妹笑起来真是美丽呢。你若不是同样姓容,我一定要担心城主恋慕上你。”
兰慧拧眉:真的假的?这叶小姐装傻还是真傻?
容缓唇角笑意犹在,道:“是呢,我姓容,是夫人的养女,若不是有一些额外因素,今日应该称城主一声‘舅舅’。”
兰慧好玄跌倒:缓缓是气疯了不成?
“幸好你不需要喊城主那声‘舅舅’。”叶艾拍手庆幸,“不然今日我们做起朋友岂不别扭?”
容缓浅声:“确是如此。”
“我今年十五岁,叫你妹妹不算托大吧?”
“我十三岁。”
“缓妹妹?”
“叶姐姐。”
叶艾点头响应,笑得心无城府。
容缓颔首为应,笑得虚无一物。
叶艾的出现,如同一盆当头浇下的冷水,令她遍体生寒,也瞬间恢复清醒。
容华是谁?贵族门楣,一地藩主,即使安于现状,他的妻子也会来自高门大户,世家之女。无论他有无婚约,与容缓都没有任何干系。
多可笑,半个时辰前,她在从芳华苑返回紫荆轩的路上,看着园内景致,居然还想象过自己与容华的未来,想象过或许会有一子一女穿绕其间,玩耍嬉戏……
多么愚蠢的奢望,多么愚蠢的容缓。
蠢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