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908年,后梁开平二年,晋仍沿用唐制,时为唐天佑五年,正月,晋阳城。
当其时,朱温灭唐,僭越称帝,建立梁朝,史称后梁,定都于汴州,改汴州为开封,称为东京。后梁南有吴越和杨吴,西接前蜀与岐国,北邻燕、晋,更有四方夷狄侵扰。天下四分五裂,动荡不安!
而最让朱温头疼的,便是晋国。晋国盘踞中原,拒不承认朱温建立的后梁王朝,仍以李唐王朝为尊,李克用多次争锋相对,使朱温如鲠在喉。
大雪压城,白日无光。李存勖着一身素白孝衣直立在大殿中,沉寂无声。他面前竖着的黑漆灵牌上写的是他父亲的名字,晋王李克用。而如今,他承袭了晋王之位。
李存勖清楚,凭自己的才智和父亲的宠爱,承袭王位不算意外。可是李克用膝下儿女众多,何况还有十多个养子,个个不是省油的灯,难保没有几个捋不顺的。
“吱——呀——”,厚重的殿门被人缓缓推开,风雪之中一前一后进来两个人。打头的是个干瘦的老太监张承业,五六十岁,头发花白,骨骼清明。他见了李存勖连忙行礼:“见过大王!”
李存勖点点头,转身望着张承业身后的人,道:“大哥意下如何?”
这人四十来岁的样子,面庞红润,体形魁梧,是李克用的养子李嗣源,在众兄弟中排行老大,素以宽仁骁勇闻名。
李嗣源面露愀色,却无可奈何,连连摇头,悲痛道:“没想到存颢、存实二弟当真糊涂至此!”
李存勖面无表情,张承业却看出他眼中的决绝,便上前低语道:“大王,事已查明,李存颢、李存实勾结李克宁意欲谋反,还说要以大王的头颅为献礼,向梁称臣!”
李存勖双眼眯起,凌厉的眼神犹如昏天黑地中忽现的一道紫青闪电,“父亲丧事将完,我打算明晚在府中宴请李存颢、李存实和叔父,有劳二位了!”
“亚子——”李嗣源声音低绵。
“亚子”是李存勖的小名。因其十一岁随父李克用出征,得胜后觐见唐昭宗,昭宗见之大异,夸赞“此子可亚其父”。李克用颇为骄傲,便以“亚子”呼之。
李嗣源知道自己的这位弟弟向来做事决绝,劝是劝不动了,只能痛心地重重点下头去。
“大王放心,八公子李存璋一直在盯着他们!”张承业瞄了李存勖一眼,又沉沉道:“还有,李嗣昭飞鸽传书,说番汉马步军都指挥使周德威连夜从乱柳赶回,估计这一两天就要到了!”
李存勖眼神一横:“我只是让他退军乱柳随时待命,没有召他回来!”
李嗣源立马上前打圆场:“义父对他有知遇之恩,他又是个感恩图报之人,如今义父仙去,于情于理他都该回来这一趟!”
天下大乱之际,所有人都蠢蠢欲动,今日的君臣,明日就成沙场仇敌。周德威智勇双全,赫赫战功,李克用一死,朝中上下各种传言立马涌现。李嗣源清楚刚刚继位的李存勖不可能不忌惮,他更清楚周德威乃国之栋梁,不能出事!
张承业见气氛有些许尴尬,继续回道:“大王,依我看周德威回来得正是时候!若他真有反心,此番回来便是自投罗网!若他忠心不二,大王正好可以借此机会破除谣言安抚众臣,又可借他之手杀鸡儆猴!”
“嗯!”李存勖欣慰地点点头。张承业缓缓抒出一口气,与李嗣源一齐拱手作揖:“告辞!”随即关上门走了。
“大王做事毫不拖泥带水,雷厉风行更甚先王,他日必定能问鼎天下!”李存勖正燃香准备向先王李克用请罪,就听见一个苍老却平和的声音。一个老瞎子拄着拐杖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白色帘幕中转出来,他上看去已有六十多岁,却依然容光焕发。他的眼睛虽然看不见,却能准确无误地走到李存勖身旁,对着李克用的牌位行礼,仿佛是个正常人。“今日杀几个乱臣贼子,先王断不会怪罪的,大王又何必心存愧疚!难道大王忘了李存孝吗?”
他当然不会忘记!李存孝是他父亲李克用手底下最勇猛的养子,排行十三,骁勇冠绝,战无不胜,曾经是李克用最倚重的儿子。后因有人使计离间,被李克用以车裂之刑杀了。老瞎子说得对,对自己最倚重的儿子都能因猜疑而处以极刑,何况今日的李存颢、李存实以及李克宁呢!
可是李存勖偏偏装作听不懂,嘴角抿着一丝邪笑:“你觉得我会杀了他们?”宋老瞎笑出了声:“小老儿眼瞎心不瞎!”而后双手拱起,神情严肃起来:“不知大王今日召我来,所为何事?”
李存勖把手中的香烛深深插进香炉里,“养兵千日,到时候了!”
宋老瞎一下子便明白了,侧身引道:“大王请随我来!”
原来在这大殿的偏室,掀起东南角梁柱上的垂幔,便现出一个圆形机关,上雕猛虎。宋老瞎用力转动机关,墙壁便立刻分裂开来,他于是跟着李存勖走入了密道。
没一会儿,他们便停在了一个较大的密室里。这密室除了新供奉的李克用的灵位和画像外,便只有桌案上呈列的三支箭镞。
那是李克用临终前交给李存勖的,并嘱咐他一定要完成三件大事:一是讨伐 刘守光,攻克 幽州;二是征讨 契丹,解除北方边境的威胁;三就是消灭世敌朱温。他都一一记得。
可这密室里除了这些东西,再也看不出有别的名堂了。宋老瞎很知趣,从自己袖口里掏出两团棉塞,笑眯眯道:“大王,请吧!”李存勖盯着他,亲自拿棉塞堵牢了他的耳朵。原来这间密室的机关除了李克用便只有李存勖一人知道,即便宋老瞎是他们的心腹,并且眼睛看不见,他依然不放心,还要亲自把他的耳朵堵上防止他听出什么端倪。因此这么多年了,宋老瞎只知道出来的机关,并不知进去的机关。
从大殿偏室的梁柱上找到机关来到这间密室不难,可要想从这间密室找到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没那么容易了!且不说你找不到打开密室的机关,即便找到了,密室之后的暗道百曲千折,极易迷失。况且除了唯一一条正确的暗道,其余暗道上都设有重重机关,招招狠毒,私自闯入者可谓有进无出。
他们一前一后进了重重暗道,左拐右折走了许久,终于看到前头有亮光。原来这暗道的尽头是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出了暗道便觉豁然开朗,眼前一片椭圆状宽阔的茫茫水域,四周沙堤边满是婀娜的杨柳,待春暖之时,定是杨柳依依。只可惜现在是冬季,若是夏天来,满塘风荷映月,划桨采摘莲蓬,看红鲤戏波,实乃人生乐事!
水上架着四通八达的九曲桥,桥上设有九个水亭,亭上淡青色的帷帐在北风中摇曳飞舞,似在欢迎来客。他当然不是客,他是这九曲塘的主人。
踏上九曲桥,穿过这宁静如梦的九曲塘,便可以看见正南方向有几间小房子,篱笆围绕,种满各种奇花异草,空气都是香甜的。宋老瞎摸准了篱笆门,轻轻推开便立在一旁,请李存勖先进去。
“七娘!”宋老瞎朝屋里喊了声,见没人答应,又喊道:“独孤——玉衡——奇怪,人都去哪儿了?”他正嘀咕着,突然屋后转出一位女子,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的样子,虽素衣简带,但容颜姣好,手中提着一篮新采的鲜花,更衬得娇艳欲滴。
“晋王!”她把花篮挎到一边,款款行了个礼便直起身子低头拨弄花儿。她虽对李存勖毕恭毕敬,但眼神淡漠,并没有老瞎子那种伺奉主子的神情。
宋老瞎急着问:“那两个娃娃呢?”
“我正准备炼花,让他们自己玩去了!”
正说着,便听见有嬉笑声渐渐靠近。
“哈哈,你看你这身打扮多俊俏啊!走在大街上啊,得勾了多少人的魂呀?”一阵清脆明朗的声音,小女孩说着止不住地嘻嘻笑。
“你还说!”男孩语中微嗔:“以后你休想再给我下套!”
小女孩立马服了软,忙去哄:“别嘛!独孤兄!”
原来身后走来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女孩才十二岁左右的样子,身着男装,将头发束得老高,走在前面,背着身子,脚步轻盈欢快,时时打量男孩。而男孩已有十五六岁了,比女孩高出一个头,眉目嗔怒,身上却着了件女装。走近一看,连小脸都被女孩化上了女人的妆,眉毛修得细细的,脸蛋涂满胭脂,红扑扑的,眉心还点了颗美人痣,模样逗极了。
“玉衡,你又调皮了!这么多胭脂,那还不把独孤的脸画成猴屁股啦?”宋老瞎哈哈大笑。
“老伯!”独孤成又羞又恼。
蒋玉衡笑个没完:“老伯怎么知道我涂了许多呀!”
“这么重的胭脂味都问不出来,那小老儿的眼睛不就白瞎了?哈哈——”
一阵打笑过后,独孤成和蒋玉衡才向李存勖行礼:“见过少主!”
“诶——”宋老瞎忙打断:“先王已逝,不能再叫少主了!”
“是!见过主子!”他们齐齐喊道。
“听着!”李存勖盯着他们两个:“你们在这儿跟着老瞎子和况七娘学了三年,该出去历练一番了,本王命令你们即刻赶往开封!”
“去开封做什么?”蒋玉衡问。
“找一个人!”
“是!”他们二人意气风发,想到终于能出去看看大千世界了,心里忍不住欢喜。不料况七娘蛾眉紧蹙:“开封?那是朱温老贼的窝!深入敌腹危险重重,他们才这么小——不如让我——”
“本王十一岁随父出征!”李存勖打断她:“他们若不出去体验实战,永远躲在这九曲塘,有何用处?”随即面色稍温,道:“何况他们年纪小,又从未去过开封,不会引起注意。现在还不是你去的时候,你和老瞎子另有任务!”况七娘还要争论,却被宋老瞎一把拉住,他连忙上前问:“大王请吩咐!”
“你们两个即日去一趟镇州,那里有一场丧事等着你们!”他微昂起头,双眼眯起笑意,说罢甩袖而去。
蒋玉衡见况七娘神色不定,便过去轻轻扯着她的衣袖:“况姐姐,你不用担心,我们会好好保护自己,不会有事的!”
“对呀!”独孤成也上前道:“她还小,可是我已经快十六了,是个大人了,我会好好保护她的!”
况七娘伸手抚摸着蒋玉衡的头,又朝独孤成笑笑,眼中浮起无尽的怅惘和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