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边没有一丝流云,晨光有些暗淡。昨夜淅淅沥沥下了一场凉雨,空气里还氤氲着泥土的气息,如农人新翻的麦田味。
久居幽暗处,乍然走进光亮里,即便是温和的春光,也格外刺眼。
王昭祚散着乱蓬蓬的头发,眯着的双眼一点点睁开。天牢的大门虽然临街,但毕竟犯凶煞,过往的人宁愿选择多走两步,因此十分冷清。
他远远看见对面有一棵两人合抱粗的老槐树,细密的叶子嫩绿鲜活。而槐树下停了一辆华贵的马车,车边站着一个桃红色衣裳的女子。
安阳公主原本也是喜欢桃红色的,那才是少女青春的颜色。可自从她穿上鲜红嫁衣的那一刻,她发现这才是她最喜欢的颜色!多少个夜里,她把那套嫁衣铺在膝上,细细摸着上面的一针一线,暗暗流泪。
可是沉璧出现后,她开始厌恶桃红,觉得这个颜色都被那个下作女人糟蹋了!这些年,她再没穿过桃红色的衣裳,可是今日,她穿了!
“下过雨,天凉!”她将臂弯里搭着的银白大褂披到他肩上,痴痴望着这张脸。那年父皇要她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她还哭闹了好几天。可躲在屏风后偷偷望见他时,她再不闹了。他身上有一种她从未在父亲和哥哥身上见过的儒雅和明朗,他微笑时,正如桃花十里。
而镇州城的一间小院落里,张文礼正俯身收拾衣物,他将吃的穿的用的,都摆在炕上,一一清点,总觉得少了点什么。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才往脑门上一拍,笑道:“是了!忘了它!”
他两三步奔到书架前,捧起那本放在最上头的《道德经》,闲翻了两页,心满意足地放到炕上,开始打包。
他的房门打开着,一个年轻男子慢慢走了进来。他比张文礼大两岁,叫万皓。中等身材,比张文礼魁梧些,方方脸,下巴冒出点点胡须。
他们一同来到镇州谋生,赁了这间小院同住。张文礼为他在王昭诲处寻了份差事,两人有事总互相帮衬着。
万皓见张文礼正忙不迭,便问:“要出门?去哪儿?”
张文礼听声便知是他,也不回头,自忙自的:“王若讷说过两日西山会出现仙光,赵王打算去王母观住几日,让我陪同前去!”
“王若讷?就是那个满嘴跑粪的臭道士?”他见过王若讷两三次,长得一副江湖神棍的模样,张口闭口都是神啊鬼的,令人生厌!可偏偏唬得王镕迷恋长生不老的丹药,对他言听计从。
张文礼笑着看了他一眼:“人家现在是赵王跟前的红人!”
“我呸!什么鸟东西!”
“你呀!”张文礼将包袱系好,掂了掂,才稳稳塞到炕边,“就是这犟脾气改不了!不然也不至于到今日还是个看家护院的!”
“我这没得改!”万皓将头一扬,眼睛又慢慢眯起,“不过你不是为二公子办事吗?怎么最近老在赵王跟前转悠?”
张文礼鼻子里突然轻哼了一声,坐在桌边倒了杯茶:“王昭诲?”他笑着摇头:“本以为王昭祚离开镇州,以后赵王之位就稳是他王昭诲的了!可这两年他越来越沉不住气,如今更是做出这等荒唐事!跟着他,还不如靠我自己!”
万皓知道他说的是王昭诲私自去太原与李存勖提亲之事,于是拉了凳子上前追问:“赵王备下厚礼派人去太原悔婚,听说晋王勃然大怒,一件东西都没收。依你看,晋王当真只是发发怒,没有举兵来犯的意思?”
原来王镕接到朱温的罪诏后,惶恐至极,狠狠抽了王昭诲二十鞭子,并将他软禁。而后一面备下厚礼命人去太原退亲,一面命人赶往开封澄明事实。加上安阳公主苦苦哀求,朱温这才放了王昭祚。
张文礼细细抿了口茶,突出茶叶渣子,哂笑道:“说你心眼死,你就不通透!我问你,王昭诲此去太原,是何目的?”
“向李存勖示好?”
“错了!”他把茶杯重重拍在桌上,“我在他身边这些年,深知他野心大,本事小。他是想借刀杀人,一石二鸟!”
万皓沉思:“你——什么意思?”
“你想啊,他这么一个动作后,朱温怎么想,大公子又如何了?”
“你是说——”
“正是!借朱温之手杀了王昭祚,让朱温和李存勖之间的嫌隙更深。殊不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昭诲非真心投靠李存勖,李存勖难道就真指望他王昭诲领兵去解潞州之围?他们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何况眼下,李存勖还顾不上小小的镇州!”
“可是——”万皓思量再三,“如此一来,李存勖是轻松挑动了赵王和朱温的关系,可咱们镇州两头不讨好,有什么益处呢?”
“没有益处!”张文礼斩钉截铁,“连王昭祚都没除掉,赔了夫人又折兵!所以说他蠢啊!只想着把水搅浑,却忘了自己还挣扎在这浑水之中,可悲啊!”
万皓听了,一股苍凉之感茫茫然从心底腾腾而起。他忽然觉得,可悲的不止王昭诲,还有自己,还有整个镇州城。甚至,整个天下!
而此刻开封城扶云殿内,朱温正搂着黄氏喝酒投壶。他一手搂住美人细腰,一手抛出羽箭,那箭稳稳当当正中壶口。黄氏见了,轻拍玉手,高声叫好,偎在他怀里娇滴滴地喊了声“陛下”,哄得朱温脸上的肉全数绽开,翘起厚重的双唇狠狠在她脸上啄了一下。
黄氏的脸登时通红,小嘴撅起,一双眼顾盼流波,面容比清晨的月季花还鲜嫩,朱温心里一阵烧热,把她横手抱到椅榻上就亲。
他正醉在温柔乡,忽听得小太监来禀:“陛下,郢王和均王求见!”
“让他们过会儿再来!”朱温喘着粗气,哪肯从黄氏身上挪开!
“这——均王说,事态紧急,不得耽误——”
黄氏听了,双手轻轻绕在朱温脖子上:“陛下,郢王和均王定是有要紧事,陛下切莫因臣妾而耽误了!”
朱温将手往她纤巧的鼻子上一刮,奸笑道:“好,就听你的!不过你不许走!”黄氏羞怯一笑,他于是转身理了理衣衫,不耐烦地:“叫他们进来!”
朱友珪和朱友贞进殿时,黄氏就坐在侧旁的榻上,慢慢系着束腰的红带,鬓发凌乱,双颊微红。朱友珪见了,脸色铁青,牙都恨不得咬碎。而朱友贞则毫不掩饰地撇嘴轻笑。
“怎么了?”朱温正恼他们坏了自己的好事,见朱友珪似有不悦,便更不耐烦。
“父皇!”朱友贞不等朱友珪开口,便抢着回道,“这几日儿臣听闻了一件怪事!开封城内大街小巷都在传,说晋王李克用没死!”
“没死?”朱温听到“李克用”三个字酒已醒了大半,听到“没死”二字更是一个激灵,把黄氏的美艳也抛诸脑后了。
“儿臣也听说了!”朱友珪道,“城内男女老少都说李克用是诈死!儿臣觉得无风不起浪,此事蹊跷,因此前来请父皇定夺!”
“李克用!”朱温一字一顿,自言自语。
这些年,他从黄巢手下的一名小卒,做到行营先锋使、同州防御使,后被僖宗先后封为宣武军节度使、沛郡王、检校太傅,在昭宗时做上了检校侍中,直至今天,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手扶錾金龙椅。其间经历大小战争无数,阴谋诡计更是数不过来。
乱世之中英雄纷起,小人也纷起。而最后能存留下来的,既非君子也非小人。李克用是难得的劲敌,多少次让他夜不能寐!好不容易熬到李克用去世,不想如今竟起这种风浪!
“父皇?”朱友贞见他神色不定,轻唤了声。
“哦——”他应道,却仍神色木讷,“你们立即去查清楚这事是真是假。李克用诡计多端,不可轻视!”
“是!”
朱友珪和朱友贞走后,黄氏款款坐在朱温身边,却被他一手推开。他沉思良久,吩咐跟前的小太监:“去请刘鄩!”
朱友贞刚踏出扶云殿,见眼前树木葱郁,鸟语花香,故意笑道:“二哥真是好眼光,为父皇选了这么一个妙人儿!什么叫‘六宫粉黛无颜色’啊?单看父皇特意为黄娘娘造的这座扶云殿就知道了!哈哈——”
他阔步离去,朱友珪两个眼珠子凸起,额上青筋毕露,面目狰狞。
刘鄩本是平庐军节度使王师范手下一员猛将,后王师范降于朱温,朱温十分推重刘鄩,多次委以重任。在建立梁朝后,更任命他为右金吾上将军,充任各军马步都指挥使。
刘鄩进殿时,黄氏正行过礼要退下,他略弯了弯腰,并无言语。
“李克用一事,爱卿可听说了?”
“有所耳闻!”
“那——你觉得这李克用——”
“陛下不必担忧!”刘鄩语气坚决,“李克用已死无疑!”
“哦?”朱温挪了挪身子,伸颈向前。
“李克用为何诈死?无非是想解潞州之围!可他戎马一生,也算个叱咤风云的人物,竟如此不择手段?即便他真是诈死,想出其不意,那这消息就万万不能传出,更别说传到陛下耳里了!”
朱温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爱卿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刘鄩低头思虑一番,看了看扶云殿内陈设考究,布置得穷奢极欲,地上更放置了一个投壶,几只羽箭散落在地,于是缓缓道:“微臣方才来扶云殿时,遇见了郢王殿下,郢王脸色不太好——”
朱温嘴一撇:“管他做什么!”
“陛下!郢王虽自幼不在陛下身边,但毕竟是陛下亲生!微臣只是想提醒陛下,莫忘貂蝉之事!”
朱温的脸色一点点黑下去。貂蝉一出美人离间计,挑得董卓与吕布父子反目,董卓更因此死在吕布方天画戟之下。刘鄩以此比况,朱温心里自然不悦。
“朕心里有数!”他总是以这几个字搪塞刘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