潞州城下,擂鼓喧天,排布整齐的梁军如同天上的乌云,黑压压的一片。刘知俊率领两万精兵,连夜奔赴潞州。他胯下驾一匹骏马,身着黑甲黑袍,头盔上一绺红缨,腰佩三尺钢剑,一手勒住马缰,一手扶剑,微微仰头望着潞州城墙。
城墙之上立着的,正是潞州守城大将李嗣昭。李嗣昭身材短小,本是农民之子,出生之时,恰逢李克用外出打猎。李克用远远望见树林中郁气葱葱,觉得蹊跷,一路寻去,发现是一户农家正生下一个儿子。李克用见了这婴儿,心中十分喜欢,便用金帛换了此儿,并交给自己的弟弟李克柔养以为子,赐名嗣昭。
李嗣昭稍长,便认李克用为义父。
李嗣昭一向勇武过人,且忠厚老实,十分敬重李克用,凡李克用的话,没有不听的。他年少时嗜酒,常常与军中将士喝得烂醉,后李克用说了两句,他便痛下决心,发誓一生再不沾酒。多年过去,他果然滴酒不沾。李克用在世时,对他也十分倚重,因此才将潞州的重任交付给他。
春将尽时,阴雨连绵,一连下了好几日,残花败叶陷在泥淖之中,马蹄一踏,全数化作春泥。
天光昏暗,刘知俊踌躇满志,他终于等来了兵临城下这一刻。而城楼之上的李嗣昭面色虽不太好看,但眼神中并不见慌张,只是面对着城下两万梁军有些出神。
潞州城被困将近一年,这一年来,大大小小的战争、挑衅,数不胜数。纵使李嗣昭英武多谋,但孤城难守。别说粮食,就连能打仗的人,城内也所剩无几,大多是些老弱病残,如何能与城下这两万精兵对抗?
他身边站着的,是副将郭崇韬。郭崇韬身高八尺,阔肩高额,他看出李嗣昭心中的犹疑,于是坚定道:“将军放心,周德威将军必不会不顾先王遗愿的!”
风云变幻,呐喊厮杀,一座城安养过多少生灵,就会夺走多少性命。每一座城墙,都是用热腾腾的鲜血浇筑而成。每一条护城河的河床之上,都能淘出森森白骨。
潞州城下断指可掬,而泽州城里酣歌醉舞,丝竹袅袅。
自刘知俊率两万精兵强攻,将李嗣昭打败之后,朱温又命他多次出击,均得胜而归。朱温欢喜,设宴为他庆功,刘知俊更是喜不自胜。
宴席之上,朱温亲自将自己案上的美酒端给刘知俊,抚着他的背叮嘱:“潞州形势已经明了,爱卿这般英勇善战,朕就放心了!京城刚刚拔了李克用培植多年的势力,刘鄩几番八百里加急催朕回去,潞州就交给你们了!”
刘知俊双手捧杯,眼睛笑成一条缝,频频点头:“陛下放心,半月之内,末将一定攻下潞州!”
朱温大笑:“好!有卿在此,朕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觥筹交错里,符道昭惨淡坐在一旁,看着他们君臣欢饮,自己只能闷闷将烈酒灌进肚子里,烧得胃火辣辣的。
天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雨滴打在帐篷和竹木架上,噼噼啪啪的,惹人心烦。符道昭扔下兵书,从卧榻上猛地起身,身旁的烛火随之颤动。他眼神空洞发了会儿愣,又缓缓躺了下去,拿起兵书,摆在眼前,可怎么也看不进去。
沉思良久,他终于还是起身,撩开营帐,夜雨鼓点般在他耳边跳跃。不知为何,今夜这绵柔的春雨竟让他如此心神不宁。
为随时准备对潞州发起进攻,朱温一走,他们便立马赶回了潞州城外的夹寨,派兵轮流日夜袭扰潞州。几日下来,别说潞州的守兵,就连梁军自己也疲惫不堪。
符道昭走进雨里,抬头望着一滴滴坠落的雨线,在这样的暗夜里,总能把一些东西看得更清。
潞州已被困一年,梁军将领前前后后都换了好几个,却始终没能从李嗣昭手里得到一丁半点甜头。如今这两次三番的胜利,倒让他心里颇为不安。为将者,不信天命。但此时此刻,他却有些犹豫了。
这场雨来得太不是时候。若不是连着下了这将近半个月的雨,潞州城,只怕早就攻下了。难不成连天都在帮李存勖?
他越想心中越烦闷,便在各营帐前四处走走。白日里威严有序的行军营帐,在黑暗中看上去,就像一个个巨大的坟包。他怕过不了多久,这些兄弟都会葬身其中。
他独自踱步在细雨中,却突然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里传来欢声笑语,循声而去,只见眼前一座营帐灯火通明。
“这大雨天的,还夜夜去攻城!他娘的打个屁仗!”
“就是!火把点不了,火球点不着,城墙上湿漉漉滑溜溜的,攻个屁!”
里面传来一片骂声。符道昭站在营帐外细细听着。
“刘将军在陛下跟前得了赏,能不抓紧卖力吗?来来来,喝酒——”
“今夜要再叫老子去攻城,老子就不干了!”
“早知道,还不如当初跟二栓子他们一起逃了呢!省得受这许多罪!”
此言一出,营帐内悉悉索索传来不少附和声。悲愤中夹着哀叹,哀叹后便是酒缸杯碗碰撞的声音。
“将——将军——”
符道昭突然撩开帷帐进去,那群士兵顿时惊慌失措,坐立不安。他们有的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把手里的喝酒碗赶紧偷偷放下,有的忙把衣领拽好,有的低着个头眼珠不住地左右乱转,盘算着怎么对付过去。
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酒香,细嗅之下,还有被雨点翻出的泥土的气味,以及不远处马棚里飘来的马粪味。
符道昭一言不发,板着张铁脸,目光从众人身上挨个扫过去。营帐里一片寂静,方才喝的酒此刻都化作了汗,众人的额头、脊背湿了个透。
符道昭晃了晃一张简陋木桌上的酒缸,朝里随意打量。为首一个尖尖脸的士兵忙赔着笑,上前想把酒缸搬走,手刚伸出去又缩了回来:“将——将军,我们——这不下雨吗?喝点酒,去去湿!”
“对——”
符道昭一个冷眼丢过去,众人忙闭了嘴,垂手站着。
“大敌当前,你们不枕戈待旦,反倒饮酒作乐?”符道昭的严厉声中透出些许悲凉。
“哪有什么大敌嘛,李嗣昭都被我们刘将军打败了——”
“就是——”
嘀咕声中,一个油头油脑的年轻士兵不服气,一双圆眼睛滴溜溜往符道昭脸上瞅:“怎么就饮酒作乐了?弟兄们没日没夜地攻城,好不容易歇着了,喝点酒怎么了?”
“喝点酒?”符道昭的怒火瞬间被点燃,“如果此刻周德威的大军赶到潞州城外,你们有几个脑袋够喝酒的?”
“周德威不是回去奔丧了吗?再说了,周德威支援了好几个月,也没攻进来!”
“你们——”符道昭指着这一群冒着酒气的歪兵倒将,心里忧愤交加。这哪里是行军打仗的将士,分明是把性命把家国当作儿戏的市井之徒。
他垂下气得哆嗦的手,冷喝道:“后悔当初没当逃兵是吧?逃兵是要被处斩的,你们既然想,我就成全你们!”
他“唰”地一下抽出靠在桌边的刀,白亮亮的刀刃唬得众人赶忙缩紧了脖子,不敢直视。
方才那油头油脑的士兵见状,却鼓足勇气站了出来,眼角横着一丝轻蔑:“符将军怕是忘了一件事,您已不是潞州行营都指挥使了!陛下亲封了刘将军做都指挥使,这军中大小事宜,只怕不由将军做主!”
“你——”符道昭被他一句话呛得心口胀痛,“好!我就让你看看,这军中之事我做不做得了主!”
他举刀就劈,那士兵身子一闪,扒开众人慌忙拔腿逃,符道昭紧跟其后。众士兵顿时把怕都丢到了脑后,竟故意使起绊来。符道昭气得一通乱砍,才没人敢阻拦。
那士兵逃到门边,刚撩起帷布,却与进来的人撞个满怀。他迅速山道一边,符道昭却没反应过来,一刀砍下去。
“你干什么!”刘知俊惊呼。若再躲得慢一点,耳朵都得被削下来。
原来那士兵撞到的,正是刘知俊。他本在自己的营帐里歇息,隐隐听到这边有吵闹声,便过来瞧瞧。
符道昭这才清醒过来,把气喘匀了,才沉声道:“军纪涣散,不治不行!”
刘知俊瞪了一眼营帐内的士兵,那些人立马一个个昂首挺胸,目不斜视。自刘知俊取得几场胜利之后,他收获的,不仅是朱温的赞赏和潞州行营都指挥使的职位,更有手底下这些士兵的敬重。
刘知俊瞥了一眼符道昭手里的刀:“符将军好歹是朝中大将,竟举着大刀追着手下满屋子跑,让陛下和各位同僚看见,岂不丢了多年攒下来的颜面?”
符道昭郁气难解,手中的刀拿也不是,扔也不是,竟忸怩起来。
刘知俊转而将手拍在那些酒缸上,笑道:“符兄未免太苛刻了!数日连攻,弟兄们都疲乏了,喝点酒歇歇,明日才有力气杀敌。符兄又何必声这么大的气呢?”
“就是!还是刘将军懂得体谅我们——”人群里又一阵骚乱。
“我苛刻?我们围困潞州一年,李嗣昭虽不能突围,却从不曾这样接二连三地惨败,如今——”
“如今他败了,”刘知俊抢过话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只能说明一个问题,符兄难道还不明白吗?”
那个油头油脑的士兵笑嘻嘻答道:“说明我们刘将军英明神武,一出手就打得李嗣昭屁滚尿流!”
“哈哈哈——对,刘将军威武——”
符道昭本以为刘知俊只是在潞州之战上与他意见相左,本相信在大是大非上他绝不会含糊,没想到他竟说出这样的话。他小看了人与人之间的嫌隙,也高估了刘知俊的肚量。
一个人若真与另一个人较起劲来,芝麻点大的事也能烧成熊熊烈火。待面目全非,化为炭灰之时,蓦然回首,才会惊诧。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有回首那一天!
符道昭不知道自己的双腿怎么从营帐中迈出来的,他头晕脑胀地望着漫天细雨,心里越堵越紧,那份不安越逼越近,仿佛随时会有一只巨手把他拉进无边的黑暗中。
而此时,潞州城外,李存勖已率领大军,偷偷潜伏到附近的三垂岗,俯视着脚下这片酣醉的梁军夹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