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突然大怒,将王昭祚打入天牢,原来是为了王昭诲一事。
那日在灵堂见晋国使者张承业似乎有要紧话要与父亲说,王昭诲便悄悄躲到侧室,伏耳偷听。他原本就对朱温颇为不满,有意与晋王修好,听到朱温害死祖母后,更是悲愤难当,想劝王镕与晋王结盟,不想被王镕一口回绝。
况且王镕是因担心在开封为质的王昭祚才畏首畏脚,这让他心里更窝着火。
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后,便捧了绿荷彩瓷碗靠在池塘边美人靠上喂鱼。他爱喂鱼,尤其在心烦气闷的时候,喂一喂鱼,看着那些小东西在水中游来游去,他便觉通畅,往往心事也就随之解开了。
他总觉得,如今这世道,就像一个浑浊不堪又缺少食物的池塘,而他们,都是池塘里的鱼。偶有几个称霸一方之人,才称得上是站在池边喂鱼的人。岸边人朝哪里撒一把鱼食,他们便拼了命地去抢,哪怕搅浑一池浊水,又有谁在乎呢?
“二公子的鱼又长大了些!”来的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子,一身黑灰衣衫,瘦削脸,高高颧骨,两片薄薄嘴唇。这人唤做张文礼,是王昭诲的心腹。
王昭诲没有搭理他的奉承话,只问:“如何?”
张文礼头虽垂下,眼睛却不住地觑着他:“又失手了!不过二公子放心,我又派出了一拨人,这次我叮嘱他们用毒,一定能成!”
王昭诲倒出最后一把鱼食,尽数洒向水面,望着那些争先恐后的游鱼:“成不成的,无所谓了!我已想好法子!”
第二日,他策马出城,向西南方向奔去。
李存勖没有想到,张承业这一趟竟还有如此的意外收获。筵席之上,他们分主宾坐下,更有李嗣源作陪。
李存勖举杯相请:“因戴孝在身,不便歌舞款待,还望见谅!”
王昭诲急忙回敬:“岂敢岂敢!在下也是为祖戴孝之人,怎会有歌舞之念!”
李存勖听了,淡淡一笑。李嗣源于是假意问道:“听闻此次镇州丧事,是朱温所为?”
“无耻小人!”王昭诲将酒杯往桌案上重重一拍,溅起几朵酒花,他随即起身作礼,“在下一直仰慕晋王为人,知晋王乃少年英豪,更以仁德为念,以天下为志,便开门见山了!在下有心追随晋王,只是苦于父亲受朱温胁迫,终日惶惶,左顾右盼!此番前来,愿与晋王永结盟好!”
“哦?”李存勖心中虽喜,面上却不紧不慢地夹了一口莼菜,“二公子这番话,是公子之意,还是赵王之意?”
王昭诲微微皱起两挑剑眉,眼皮垂了垂,又挺直胸膛:“父亲早有此意,只是迫于大哥在开封为质,才隐忍不敢发!故而派我暗中前来,向晋王表明心意!”
“哈哈——”李存勖突然放声大笑,停下手中筷箸,狡黠地盯着王昭诲,盯得他浑身不自在。良久,李存勖才起身下座,在殿中踱步:“当年我父王兵迫真定,令尊献绢帛二十万匹,更宰杀牛羊犒劳我军,愿与我父王结为盟友,我父王于是真心相待!可没过多久,朱温称霸山东,令尊立马备上厚礼投向朱温,与我父王撕破脸。如今却又说要反投于我,如此朝秦暮楚,是何用意啊?”
王昭诲背上渗出一层细汗,他知道李克用虽一生戎马,却是个记仇之人。当年王镕兵力不敌李克用,无奈之下只得献礼求和。后王镕转投朱温,李克用岂有不记恨之理?
他抬眼打量李存勖。人之气神在骨,李存勖天庭饱满,眉骨凌厉,唇薄鼻挺,静坐稳如泰山,行走苍柏生风,勇武之气更甚其父,举止言谈也比李克用更从容,更沉得住气。
他于是捏紧拳头,暗中给自己鼓气:“当今乱世,成王败寇,英雄纷起。今日雄霸一方,可谁知明日会落得个什么下场?晋国雄踞河东,虎啸天下,自然无所畏惧!可镇州乃弹丸之地,父亲不得不谨小慎微,保全性命。至于投靠谁,在下以为,外人看来是朝秦暮楚,其实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哦?”
“魏武帝当年挟天子以令诸侯,与吴、蜀三分天下,何等功绩?不也曾发出‘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感叹么?更何况我父亲一生谨慎,只愿在乱世中保全一家人的性命,并没有与晋王争夺天下的野心。投靠朱温也实在是现实所逼!如今朱温无情,父亲已看清局势,决定自此追随晋王,只望晋王能赐镇州一方安宁!”
他言辞恳切,态度卑微,倒让李存勖生出几分蔑意,只是不好表露出来罢了。李嗣源坐在一旁,看出李存勖脸上的讥笑,怕王昭诲察觉到,于是问:“二公子所言也有道理!只是令尊一向摇摆不定,此番又如何让我们相信呢?”
“这——”王昭诲思虑一番,才殷勤答道,“在下知道,晋王有一妹妹待字闺中,若晋王不嫌弃在下愚笨,愿与晋王结为姻亲,从此再无嫌隙!”
“再无嫌隙?哈哈——”李存勖又是一阵大笑,用手指着王昭诲,朝李嗣源笑了笑,又伸着脖子问王昭诲,“你们王家与朱温不也是姻亲吗?赵王长子娶了朱温的嫡公主,这层关系可比你迎娶我小妹更亲啊!”
王昭诲虽也想到这一层,可他没料到李存勖如此直言不讳,倒让他措手不及。王昭诲自问生于乱世,曾亲眼看见父亲王镕几次三番斡旋于朱温与李克用之间,自己在镇州城内也曾勾心斗角,也曾搅弄风云,便以为懂得了乱世纷争。他见李存勖不过也就二十多岁,比他大不了多少,便大意起来。
岂不知李存勖十一岁时便跟随李克用出征,见惯沙场风云。更因李克用收养的义子颇多,明争暗斗不断,所闻所见所历都远超出王昭诲的想象。
李嗣源见王昭诲局促难安,于是“嘿嘿”笑道:“大王,孔圣人曾说,‘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赵王与朱温结亲在前不假,可如今赵王悔过,咱们也不是不可以尽释前嫌!况且这二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人又忠厚,我看与小妹正是天作之合!”
王昭诲听了大喜,连连点头,巴巴地等李存勖开口。不想却听到李嗣源话锋一转,低头思虑道:“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这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公子只身前来,贸然提亲,只怕于礼不合!”
“这好说!”王昭诲松了口气,“我今日便修书一封,让家父派媒人前来说亲!”
“不必了!”李存勖大袖一挥,让王昭诲心里倒抽一口冷气。只见李存勖缓缓坐下:“眼下战事未休,父王丧期未满,不宜婚嫁!”
“这样,我们先把这门亲事说定下来,待两家丧期满了,再操办不迟!”王昭诲急切的样子让李存勖更肆意。
李存勖想了想:“也是个办法!只不过,本王总要看到你的诚意,才能放心把妹妹许给你!”
“是!这个自然!待我回到镇州,一定备好厚礼——”
“这个不必劳烦!”李存勖打断他,“小妹自幼深得父母疼爱,什么稀奇宝贝没有见过?她向来十分孝顺,见不得父王有心事,总想为父王分忧解难!如今父王仙去,潞州这个心结却始终没有解开,小妹为此,也是日夜忧思啊!”
李嗣源牢牢盯住王昭诲,只见他一愣,脸上颇有为难之色,于是又催了一道力:“二公子若要得美人芳心,何不为美人了此心愿啊?”
王昭诲见势必如此,于是狠一狠心,咬牙道:“晋王放心,潞州之战,在下一定领兵相助,作为定亲之礼!”
“哈哈哈,二公子果然胆识过人!”
王昭祚岂是因沉璧之死而心灰意冷?真正让他寒心的,是他的父亲和弟弟。
那一天是他十九岁生辰,他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新衣,腰间佩着祖母为他系上的麒麟玉佩,约了镇州城几个富家子弟出城赛马。林木青青,旷野千里,他扬鞭勒绳,正是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风发。
然而父亲王镕垂头丧气,拍着他的肩膀告诉他,他已经长大了,要担负起一个男子汉该承担的责任。
于是他未及弱冠便来到这开封城,做了个束手束脚、受人白眼的驸马爷。
他本以为此举是为了保全家人,保全镇州,无可推卸。却没想到,他离开了镇州还不够,有人想要他彻底离开这个世界。而这个人,竟是自己的亲弟弟!
而如今,他尚在开封,便传来父亲投靠李存勖的消息,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震得他一瞬间万念俱灰。
王昭诲虽有意把自己去太原的行踪暴露,但凭他一己之力怎会这么快就传到了开封!自然是李存勖放出的消息!
他刚踏进赵王府,便看见张文礼慌慌张张地迎上前来,哭丧着脸:“二公子,你可算回来了!”说着拉起他的衣袖就往里奔。
而大厅内,王镕正捏着朱温发来的罪诏,气得双手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