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泽位于太原城的北面,是干旱的北方大地上少有的大湖,方圆二十余里,因位于晋水与汾水的交汇处而得名。晋泽东岸山势绵延,叠嶂千里,晴时望去,远黛如泼墨。若湖水生烟,则山间白雾缭绕,如九天仙境。其西岸沃野平畴,麦浪翻滚,马蹄踏在平野的小野花上,花汁喷溅,泥土生香。
这一日春光旖旎,碧蓝的天空倒映在浩瀚的湖面上,让人有行舟天宇的错觉。晋泽四周游人成群结伴,放牛放羊的牧人也喜滋滋地眯着眼睛享受花草的清香,湖面上游船如梭,好不热闹。
蒋玉衡也在这样的热闹之中。她穿着低调而温雅的茶白色衣裳,髻上插一朵粉杏,娇俏可爱。她斜着身子,一面手拨湖水,一面侧头问道:“她一出现就露出许多破绽,按理说不是个训练有素的探子,怎么你们竟查不出吗?”
坐在她对面划船的,正是王昭祚。他两手摇桨,船平平稳稳地在晋泽上缓缓而行。“你和独孤成可是晋王的密探,还不是一无所获!”
“那是因为大王不让我一查到底!”
王昭祚看着她微微生气的样子,不禁笑逐颜开,而后道:“我和万皓走访了太原城大大小小卖鸽子的摊铺,没有人想得起她!”
蒋玉衡皱眉:“那只鸽子是别人传给她的?”
王昭祚略略一笑:“那你们可得小心了!若不是早已训练多次,那只鸽子怎么可能落到晋阳宫里!”
蒋玉衡突然有些慌神了,两只眼珠左右转个不停,面色难看。外人不可能有机会训练鸽子飞到晋阳宫的,只有一种可能,与伊雪暗传密信的,是自己人!也就是说,他们之中真的有内鬼。那么,之前在开封城外的响箭与这次的伊雪,有关联吗?内鬼是同一个人,还是说有两个?他或他们是为谁效力的?
她越想越不得其解,右手紧紧抓着船舷,指甲几乎要抠断。王昭祚见她这样,便安慰道:“其实这也不见得是坏事,至少你们知道有内鬼了,多防着点总比茫然无所知好!”
“谢谢你啊!”蒋玉衡敷衍地回敬了一个笑容,而后眼珠一转,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你那个好弟弟要杀你,千防万防,防得过吗?”
王昭祚听了这话,脸顿时拉了下来,目光望向别处,手中却突然加大力气,那船陡然往前一冲,蒋玉衡一个趔趄,差点翻下水去。
“喂!”蒋玉衡两手紧紧抓住船舷,没好气地大喊一声。“不过话说回来,你们兄弟二人都想向大王示好,王昭诲可是光明正大来的,说不定,此刻他正在晋阳宫里和大王把酒言欢,你就不怕被他夺得先机?”
没想到王昭祚丝毫没有被她的话唬住,反而信心满满:“晋王想要灭掉朱温,我比昭诲用处可大多了!”
话音刚落,他们二人便觉得船身忽的轻轻摇晃了一下,船下有水声传来,那绝不是王昭祚摇桨激起的水波,也不像鱼游动的声音。他们顿时提起戒心,心照不宣地望了对方一眼。
蒋玉衡悠悠道:“可是有人不会让你活着去见大王!”
话犹在耳,而蒋玉衡的长鞭已抽入水中,飞浪如花溅起。刹那之间,船身破裂,水里突然钻出两个黑衣大汉,而王昭祚和蒋玉衡脚尖轻点,如鹤飞天。那两个大汉游鱼一般跃出水面,刺刀直冲王昭祚而去。
湖面上悠闲的游船顿时如受惊的鸭子,纷纷往岸边赶。女人刺耳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几乎将打斗声掩盖住。而此时,晋泽旁的小路上,一辆马车正快马加鞭往晋阳宫赶。车夫听见湖边叫喊声不断,便扭头看了一眼,那马也随之放慢了脚步。
“有什么好看的?赶路!”马车里传来宋老瞎严肃的声音。那车夫于是一心驾车了。
“唰--”
九节鞭水蛇一般缠绕在一个大汉的脖子上,将他勒得满面红紫,就在他挣扎不得之时,蒋玉衡将鞭一松,横空一甩,附在鞭子上的水珠雪霰般飞散,颗颗圆润,煞是好看。只是下一秒,飞散出来的便是血珠了。
“咚!咚!”
两个大汉相继沉入水中,良久,水底冒出几缕暗红,随着水波的晃动,慢慢散为鲜红,淡红。王昭祚和蒋玉衡一路点着漂在水面上的破船板,飞至岸上。他们才刚站稳,便看见几个受惊的百姓领着一队官兵前来,于是转身就躲。
他们急匆匆向树林里跑去。王昭祚见她正擦着沾血的鞭头,忽然有些沉痛:“没想到你现在杀人的本事这么厉害了!”
“我长大了!”蒋玉衡以为他是在夸自己,露出得意之色。
王昭祚却脸色一沉:“长大就是学会杀人吗?”
蒋玉衡刹住脚,愣愣望着身后的王昭祚:“喂,我可是为了救你!我不杀他们,他们就杀了你!”
王昭祚望着眼前的女孩,她曾经如夜里羽毛闪着耀眼光芒的云雀,也曾如娴静照水的杏花,可是此刻,她俨然是一柄忘乎所以的利刃。他哽着喉咙,有些话说出口却如此心虚:“这就是李存勖教你的?”
“什么?”蒋玉衡没太听清楚。
王昭祚犹豫再三,终究斗不过事实。他折下一截树枝,“咔嚓”一声:“你说得没错!世道如此!”
而晋阳宫内,宋老瞎正踽踽独行于宫墙之间。此去幽州,张承业于明处行使者礼节,他在暗处打探幽州局势,布置势力,如今回来向李存勖回禀。
这是晋阳宫里最僻静的一条路,安静得能够听到他拐杖点地的回响。没有任何人的搀扶、带领,宋老瞎却轻车熟路,只因这条路他已走过千万遍。他行踪隐秘,何时去,何时回,只有从前的李克用、如今的李存勖知道,因此,这条人迹罕至的笑道最适合不过了。
可是寂静之中,他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很轻柔,却有条不紊。他蓦然停下,双耳竖起,身后的声音非但没有停下,反而越来越近,听那闲惬的步伐,颇有有恃无恐之意。
可这是个陌生人的脚步声。每个人的脚步声都有自己的特点,瞎了的人对声音尤其敏感,这绝不是该出现在晋阳宫里的人!
他右手紧紧抓住拐杖,只等那个人走到足够近的地方。
“宋宏!”
他枯如白骨的手猛地一抖,脸上松弛的皮肉也不禁抽搐,漆黑一片的两个眼窟窿里仿佛要放出惊骇的光。
不,不可能!除了晋阳宫里的主子,这世上知道他名字的人早该死绝了,怎么会!何况,这还是个年轻女子!
而慢慢踱到他面前的年轻女子,正是伊雪。她依然轻笑着,只是这笑里显露的已不是温顺和柔弱,而是阴狠:“怎么,很惊讶?”
宋老瞎虽然大骇,但几十年刀山火海,纵然炼不出铁胆,也练就了猝然临之而不惊的冷面。他脑子飞转起来,面上故作镇定地笑道:“听说大王身边来了个美人,不知是何方神圣啊?”
“您太言重了!”伊雪轻飘飘地笑道,“可汗叮嘱我,到了晋阳宫,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来向您请教!”
“阿保机也太冒失了!”宋老瞎低喝,双耳随时听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那还不是因为你们晋王的谍报太诱人了!可汗当年与李克用畅饮时,李克用醉后直言,说太原城内有一秘密所在,李家多年收集的天下谍报都在那里。你只肯告诉可汗那个秘密所在叫九曲塘,却不肯把九曲塘的入口透露给可汗,我们只能自己来了!”
“哼,我自己都不知道九曲塘的入口!”宋老瞎冷冷一言,而后告诫道,“美人计?告诉阿保机,这对朱温管用,对我们大王,只怕自取其辱!”
“你什么意思?”伊雪将眼一横,把嘴一歪。貌美的女人,脸蛋就是她最好的武器,当有人质疑她的武器时,那比折断天下任何宝剑弯弓都让她不快。
见宋老瞎一个劲地摇头嗤笑,她于是冷笑道:“那我也提醒一下你,李存勖已经开始怀疑你们之间有内鬼了!没错,因为小慧擅自动用了你们的暗号!”
“你--”宋老瞎脖子一扭,双手打颤,“你们威胁我?”
“不是威胁你--”伊雪慢慢上前两步,靠近宋老瞎可怖的双眼,丹唇轻启,一字一句,“是威胁你,和你真正的主子!”
高阔的宫墙内再一次安静下来,“咯吱”的咬牙声折磨着人的神经末梢。宋老瞎的指甲因为用力而一片红紫,良久,他才捺住内心的怒火:“你们想做什么?”
伊雪这才展开笑颜,不停捋着自己垂下的辫发:“有个叫蒋玉衡的丫头一直挡我的路,我必须除了她--”
“不行!”她话还未说完,没想到被宋老瞎一口否决。他似乎看到了伊雪脸上的惊愕,于是补充道:“她还不能死!”
“还不能死?”伊雪觉得这话颇有可咀嚼之处,把那个“还”字拖得尤其长,“也就是说,你们已经设计好了她的死?她一个小小的丫头,谁这么处心积虑?你,李存勖,还是你主子?”
宋老瞎拄起拐杖慢慢往宫墙深处走去。春阳温暖而明媚,只是高高的墙根处,仍是一片阴暗潮湿。暗绿的青苔顺着年月一寸寸往上爬,悄无声息。墙外的人,只看到辉煌,看不到阴冷。
“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