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独孤成是怀疑况七娘的。可是此时此刻,他却莫名地相信,内鬼绝不是她。有时候仇恨比任何明朗的东西更能拉近两个人的距离,因为只有一颗长年浸泡在苦痛中的心,才能更完整地体会到另一颗心的切骨之仇。
“大王既然下了密令,如今你告诉我,就是泄密!”况七娘道。
独孤成淡淡一笑:“大王下此命令,不过是为了找出内鬼,若你不是,又何来泄密之说!”
况七娘看着他日益成熟的面庞,一笑置之。若不是她自己,若不是独孤成和蒋玉衡,那所剩的人还有几个?她心中疑窦已起,却不置一言。多年在黑暗中穿梭的日子给了她灵敏的直觉,对局势愈明朗的人,愈命悬一线,四面楚歌。何况,她之所以投靠李存勖,并非是要为他效多大的忠,而是为了报仇。在她心中,仅此一事!此事若了,随他风雨飘摇,灰飞烟灭。如今眼看大事将成,何必节外生枝!
况七娘不欲多言,独孤成却另有心事,他问道:“况姐姐从前是朱温的密探?之所以背叛他,是为了祁王?”
祁王便是朱友贞口中的李祺,乃唐昭宗第七子。见况七娘听到“祁王”二字神色突变,独孤成迫不及待地打破砂锅问到底:“当年的事,况姐姐一清二楚?”
她岂会不清楚!公元905年,时为唐天佑二年,那是天怒人怨的一年,是她生命中最黑暗最悲痛的一年,也是独孤成噩梦的开始。
当时,朱温已于两年前秘密刺杀了唐昭宗,立昭宗第九子为其傀儡,自己掌控了唐朝政权。可唐朝的旧臣世家抵死不认,朱温为清扫障碍,开始了惨绝人寰的屠戮。
这年六月,连续数夜,彗星竟天。星光璀璨,弧形的光亮下,祁王府中琴声戚戚。况七娘跪坐在琴榻边,手摇团扇,凉风轻而柔。那时的她眸如春水,全无冰霜。她款款望着身边闭眼抚琴的祁王,低声问:“殿下明日真的要去吗?”
原本舒缓哀愁的琴声突然激越起来,如千军万马的奔腾厮杀。刀戟相接声中,战鼓骤停,祁王猛然睁眼,一把抓住琴上七弦:“本王就不信,朱温敢如此肆无忌惮!”
况七娘心里却始终不安。她们那一批女孩子本来是被送入唐宫的,后来朱温又从她们当中挑选了一批分别潜入昭宗诸子的府宅中,暗中打探消息。而况七娘受命来到了祁王府。她没有想到,自己曾对朱友贞怀有的奢望,竟从祁王身上看到了。
她虽身为奴婢,却在祁王府里找到了从未有过的舒适与温暖,这是家的感觉。而祁王,是她在这个家中最大的牵挂。
身为密探,她们的任务是监视诸位皇子,每十天向朱温汇报一下各王府的动静。而她已经连续四个月在密信中只写“无事”二字了。所以此次朱温宴请昭宗九子,况七娘事先没有听到任何风声,不禁起了疑心,莫非自己已经失去了朱温的信任?
而与此同时,洛阳城中四处散落着微弱的灯火,颤若寒星,又如将灭的火苗,在无尽的黑夜中苟延残喘。在这些无助的光亮里,有一处是清海军节度使独孤损在京的府宅。年仅十二岁的独孤成站在奶奶身边,他的小手被攥得微有些疼,可他不敢嚷出声,怕打扰默然不动的奶奶。他的父亲战死沙场,母亲因此忧痛病故,爷爷和奶奶是他唯一的依靠。
已经两天了。昨日,朱温借着哀帝的一纸诏书,竟敕令裴枢、独孤损、王溥等三十余名已经被贬的朝中重臣自尽。这些人都是效忠于李唐的名门望族,是朱温背上的芒刺。他们接到如此荒唐的敕令,自然不从,于是相约到洛阳城外商讨对策,欲除朱温。
自爷爷匆忙走后,奶奶就一直这样站在院子里远望,一句话不说,神色沉静,似乎在等待爷爷归来,又像在为爷爷放风,为独孤家守住最后的尊严和气骨。奶奶熠熠闪烁的白发和略显佝偻的身影永远地印在了独孤成的心里。
第二日一早,昭宗的九个儿子分别从自己的王府出发,前往九曲池赴宴。与此同时,裴枢、独孤损等人在滑州白马驿聚首商议,他们并不知道,朱温的兵马已经慢慢迫近。
况七娘的眼皮跳了一早上,她站在祁王府的门前怔怔望着祁王的马蹄逐渐远去,正放心不下准备跟过去看看,却突然收到朱温的密令,让所有潜伏在诸皇子府中的女子即刻回到朱温的府邸。况七娘大骇,她知道,大祸临头了。
可她不在乎自己的大祸,她在乎的,只有祁王!他不能去赴宴!
她没有服从朱温的密令,而是径直拉了匹马朝九曲池的方向追去。
时间如此快,稍纵即逝,可时间又如此慢,仿佛从这一端永远跑不到那一头。况七娘没有想到,从祁王府到九曲池的距离竟那么遥不可及,自己落下的时间竟那么长。
待她到达九曲池的时候,发现门外竟只站了两个守卫,她匕首一亮,那两个守卫便一齐倒下,而九曲池中的一幕,让她永生难忘。酒肉撒满地,桌椅七歪八倒,碗碟被砸裂,一片狼藉的地上散落着粗细一致的麻绳,血污一片一片涂抹在光滑的石阶上。而水池之中,华袍漂浮。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静止了。她呆呆地看着从池水中被侍卫掰过来的一张张面庞,他们面色惨白,四肢僵硬,就像被猛虎撕咬的猎物一般,被人拉住双脚从水池中捞出。终于,她看到了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不--不--”她打了个哆嗦,顿时从苍白中醒来,冲了过去,一刀刺死池边的侍卫。她颤抖着,将手伸向祁王的鼻下。他的眉头还皱着,他的双手握得死紧,怎么也掰不开,他的腰间还佩戴着今日早晨她亲手挂上的玉饰。
“殿下--”一声悲痛的哭喊在九曲池中划开。
这一日,朱温指使枢密使蒋玄晖于九曲池宴请唐昭宗的九位儿子,待诸皇子一到,蒋玄晖命早已埋伏好的兵卫将德王李裕、棣王李祤、虔王李禊、沂王李禋、遂王李祎、景王李祕、祁王李祺、雅王李禛、琼王李祥全部勒死,而后投尸池中。
九曲池热血未凉,蒋玄晖已经率兵前往洛阳城中那三十余位大臣的府宅。独孤成永远不会忘记蒋玄晖的那张脸和他手中的血刀,那冰冷的刀刃上沾满了独孤家的血。上至奶奶,下到看门的仆人,他一个都没有放过。
年少的独孤用自己瘦弱的身子挡在奶奶伏倒的身前,他拉着蒋玄晖的衣摆,用无助的哭声祈求着:“求求你,不要杀我奶奶!”可是奶奶一声厉喝:“成儿,独孤家的人--宁死不向逆贼求饶,你--你给我起来!”
火光冲天,奶奶的血溅到他脸上却那么凉。那一刻,仿佛世间一切都变成了灰色,火是灰的,血是灰的,只有那个恶魔的双眼是血红的,那种令人毛骨悚然,令人咬牙切齿的笑声,他至今还记得一清二楚。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人从屠刀下救出的,唯一记得的,只有满门被灭、血流成河的独孤府。
而那一天,洛阳城中有三十余家惨遭灭门。
洛阳城外的滑州白马驿,朱温令李振带兵诛杀左仆射裴枢、新除清海军节度使独孤损、右仆射崔远、吏部尚书陆扆、工部尚书王溥、守太保致仕赵崇、兵部侍郎王赞等三十余人,而后投尸于河,一时间河水泛红,鱼虾尽死,史称“白马之祸”。
这一场令整个洛阳城胆颤心惊的屠戮并没有就此结束,九曲池和白马驿之后,所有与此事相关的人都被朱温相继处死。蒋玄晖、李振、柳燦一个个死于非命,而那一批潜伏在九位皇子府中的女孩子,早在白马之祸的同一天在朱温府中被灭口。除了逃走的况七娘。
有些伤永远痊愈不了,时间在它表面结上一层薄薄的疤,可一触碰,仍是鲜血淋漓。时隔八年,再一次听到清海军节度使,再一次听到祁王,再一次听到九曲池和白马驿,独孤成和况七娘心中的恨有增无减。此时,他们比任何人都兴奋,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地期待着死神走向扶云殿。
而在他们身后,一个瘦弱的身影躲在墙角的大树后面,将这一切都听到耳里。或许是悲痛太深,独孤成和况七娘竟毫无察觉。小慧原本满怀重逢的欣喜而来,听到这沉重的往事,在心中叹了口气,默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