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源、周德威跟在李存勖身后进了后殿,只见墙上挂了一张一人高的地图,上面写着“潞州防守图”,详细绘制着山川河流和各关卡。
李存勖背手站在地图前,似乎那些山川河流就在他眼前,他仿佛闭上眼就能听见前线士兵的摇旗呐喊,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
“去年四月,朱温篡位称帝。五月,进攻潞州。潞州被困长达九个月,不能再拖了!”
“是啊!”李嗣源愁眉不展:“嗣昭在奏折中屡次提到,潞州城内资用所剩无几,再拖几个月,只怕百姓们就要互相残杀了!”
“周将军,你把潞州的战况仔细说来听听!”
周德威见他并无嫌隙之心,不禁感动:“大王——”
李存勖笑道:“李嗣昭固守潞州城内九个月,见将军久不突围,粮草耗尽,军心不稳,难免性子急了些!还望将军不要放在心上!”
“末将岂敢!”周德威于是指着地图上的潞州城:“朱温命陕州节度使康怀贞进攻潞州,李嗣昭固守城内,避不出战。康怀贞挑衅不得,于是在城外筑垒连营,将潞州围住,打算跟我军死耗。末将奉先王之命前去救援,屡败康怀贞。朱温大怒之下,将康怀贞贬为行营督虞侯,命亳州刺史李思安为潞州行营都统。李思安到了潞州之后,在外围增筑深沟高垒,与康怀英部形成“夹寨”,内防守军外突,外可抗击援军。同时,征调山东百姓运粮支援。末将多次截断其粮草,李思安为保粮运,又从东南山口修筑甬道通夹寨。末将与众将昼夜轮番攻击,梁军疲于奔命自救,只得闭垒自固。”
“嗯!”李存勖目不转睛地盯着地图:“经过你们轮番攻击,梁军想必自顾不暇,此时只要集中兵力,就能给他们最后一击!”
李嗣源听了,拱手而立:“臣愿带兵前往,协助周将军一举击溃敌军!”
李存勖伸出右手搭在他的手上:“大哥英勇无比,自然要前去的!只是——”他扫了一眼地图上的山河,“本王要亲自督战!”
“末将正有此意!”周德威兴奋不已:“先王新丧,李克宁等人谋反,朱温必定以为大王年少,此刻无暇顾及潞州!此时若大王率兵亲征,一来出其不意,二来鼓舞军心,此战必胜!”
李存勖一身豪气瞬时涌上来,他将一枚小镖深深插在地图上的“潞州”二字上,语气坚决:“潞州!开封!”
而蒋玉衡和独孤成去往开封时,途径潞州。寒冬已过,春风一阵阵吹绿人间。他们赶到潞州城外时,正值星夜,星光黯淡。潞州城外十余里处,处处深沟高垒相连。
他们躲在一处灌木丛后,看见士兵们有的正拖着疲惫的步伐拾捡地上的箭矢,有的在把地上的尸体扔往同一个地方,有的则互相搀扶着发出痛苦的哀号。地上还有零星的火点在夜风中闪烁,拼着命地想燃成熊熊之势。
看来这里刚刚经历了一次不小的对战。
见士兵们渐渐都退回到营寨中,他们才蹑手蹑脚地朝那个专门堆放尸体的地方走去。
这里原来是一个巨大的深坑,里面随意堆叠着成千上万的尸体。他们的脸在夜色中已看不清,但身上都穿着盔甲,两种不同的盔甲。
他们站在坑边,沉默无声。星光将他们瘦弱的影子拉到那些士兵的尸身上,蒋玉衡突然觉得有些害怕。
她朝独孤成身边挤了挤:“独孤,我们会不会也跟他们一样?”
独孤成紧紧抓着她的手:“别怕!我们不会死的!”
她突然感到一阵苍凉和不解:“他们在战场上势不两立,死后却被丢弃在一起。你说,大家为什么非要争个你死我活呢?为什么不能好好相处?”
“因为这是他们的使命!”
“使命?”
“嗯!他们奋勇杀敌,有的是为了自己能活下去,有的是为了军功为了奖赏,而有的,是为了效忠他们的主子!就像你和我,我们不也是为了效忠我们的主子吗?”
蒋玉衡似乎有些明白了,却又很模糊。她抬头望了望星空,闪烁的远星就像人的生命,摇摆不定。
“我们生来就有主子吗?我是说,你还记得九曲塘之前的事吗?我们生来就是李家的人?”
“当然不是!”她从未见过独孤眼中出现过这样的凶狠,看得她更加害怕:“是李家收养了我们,培养我们,为的就是有一天,我们能去报仇!”
“报仇?”
“是!因为李家和我们有相同的仇人!”
蒋玉衡愣了愣:“你是指——”
“朱温!”
而晋阳宫内,李存勖正与张承业相对饮酒。
李存勖举杯敬张承业:“算算日子,宋老瞎和况七娘也该到镇州了。等镇州的丧信一到,还要劳烦九哥亲自跑一趟了!”
原来张承业虽非李家兄弟,况且年岁已高,但一向忠心耿耿,颇得李家父子信任。且李存勖自幼与他相熟,便以九哥呼之,待他自比旁人亲切。
“这个自然!”张承业一饮而尽,缓缓放下酒杯:“只是——大王既一心要破潞州之围,为何又在此时紧盯镇州不放?”
李存勖低头一笑,继续为他斟酒:“潞州之战,有周德威、李嗣源、李嗣昭、李存璋等人,他们个个都是猛将,况且我亲自出征,志在必得,无须多费心!此一战只是要显尽我晋国的军威罢了!我真正盯上的,是开封!”
“那——”张承业更是一头雾水。
“朱温之梁地,几倍于我,想要攻取开封,非一朝一夕之事!镇州王镕手上有成德军!”李存勖“嘿嘿”一笑,张承业便明白了,两人痛饮一杯。
“那两个娃娃真能成事?”张承业仍有顾虑。
李存勖咂了一口女儿红:“他们一个与朱温有血海深仇,一个聪颖机智,此去开封,不指望他们能成什么大事,就当历练一番!若能完成我交给他们的任务,就算不虚此行了!”
酒劲上来,张承业想起当年之事,似乎两个娃娃就在眼前:“我记得初次见到他们的时候,玉衡才九岁,都不记得自己是谁!独孤那孩子也不过十二岁,眼里却充满仇恨,嚷嚷着要杀了朱温为家族报仇!唉,一个十二岁的孩子!”
李存勖见他颇有不舍之意,便宽慰道:“悠悠世路,乱离多阻!世道如此,九哥能心疼他们一个两个的,难不成还能心疼完天下所有人?”
“哈哈——”张承业连连摇头,不禁悲从中来:“当年李茂贞攻打长安,昭宗来太原避难,我有幸接驾。昭宗待我,也算亲厚!不想朱温逆贼,竟敢弑君!白马驿之祸后,李唐宗族几乎全数惨死在他手中!无耻逆贼,人神共愤!”
张承业说到此处,痛哭流涕,义愤填膺。
李存勖并不接话,只自斟自饮,脸上始终带着淡淡的微笑。
“亚子啊!”张承业只有在喝醉的时候,才会直呼李存勖的小名:“九哥跟你说句实话,少帝虽在,但大家心里都清楚,李唐只怕完了!凤阳的李茂贞也好,幽州的刘守光也罢,甚至南方的蜀国、吴国、吴越等等,都难成气候!真正能光复李唐的,只有晋国,只有你李存勖!”
李存勖见他醉眼朦胧,直追问:“九哥会支持我吗?”
“当然!”
“无论我做什么,九哥都会支持我?”
“九哥当然支持你!”张承业不胜酒力,竟倒在桌上睡着了。
李存勖独自端着酒杯,站在门前,望着天上孤寒的星光,内心竟五味陈杂。
而另一头,蒋玉衡和独孤成在深坑边惆怅良久,正要离开,突然听见梁军营寨那边似乎有动静,连忙躲起来暗中观察。
原来是十来个士兵。他们都脱去盔甲,换上了常服,每个人肩头都背了个小包袱,偷偷摸摸地靠在垒壁旁边,缓缓前行,左顾右盼。
“要是被发现了,我们就死定了!”
“留在这里一样是死!”
“嘘——小点声!”
一阵窃窃私语后,没想到他们正巧停在了蒋玉衡和独孤成藏身的树木之前。蒋玉衡憋足了气,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
突然,一个并没有背包袱的男人面向众人,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扔给他们。领头的士兵一手接住,打开一看,“是银子!”众士兵一阵欣喜后又迅速安静下来。
“银子不多,但够你们回家的盘缠了!快走吧!”
众士兵顿时一阵感激:“恩人,您救我们逃出来,又给我们回家的盘缠,我们——请受我们一拜!”说罢,十几个人齐齐下跪。
“快起来!”那男子扶起他们,叮嘱道:“我只是不愿看你们白白送死罢了!你们是逃兵,一旦被发现就是死罪,趁天黑快走吧!”
众人痛哭一番,便抹了抹眼泪,转身告辞了。
待那男子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平野尽头,独孤成才冷笑道:“难怪宋老伯说梁军的逃兵就成千上万!如此看来,朱温迟早死于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