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骤停,空中黑云顿时扫尽,只一团白得发光的晶云趴在天边,俯视苍生,似乎在积蓄力量准备下一次喷薄。
一阵马蹄声从城外平林中传来,虽是踏在松软的雪地上,仍能听出焦灼和急促。慢慢的,一片雪白中出现了几个小黑点,迅速奔来。这是一列训练有素的骑兵,一共十二人,个个身着黑甲,腰间配一柄短剑,他们双腿紧紧夹着马肚子,每个人左臂上都束了一条白巾。
眼看就要逼近城门,他们却突然停下,马蹄溅起飞雪。
古老的城墙坚硬而沉默,多少年风风雨雨,看遍离合。领头的四十来岁,身材魁梧,腰束革带,脚踏黑靴,一张脸生得比常人黑些,衬得原本昏黄的眼睛更显犀利,如翱翔高空的苍鹰的眼。他站在风口,一手牵马,一手细细抚摸腰间冰冷的短剑,顺着冰冷的城墙往上望。斗大的“晋阳”二字虽已老旧,但在军人心中却有一种历久弥新的力量,鼓励你一次次从这里出去,又一次次呼唤你活着回到这里。
“尔等就在此等候!”他眉眼一挑,将多年征战的感概吞回肚子里,转身吩咐道。
“将军!”众人痛呼,连歇下的战马也不自觉上前几步,“此番前来并非奉命,何况朝中小人诋毁,流言纷起!将军独身进城,我等实在放心不下,愿与将军共进退!”他们纷纷抱拳,颇有背水一战之决心。
“胡闹!你们与我一起进城才真是要了我的性命!”他又放低声音,宽慰道:“我周德威身受先王知遇之恩,断没有恩人去世而不吊唁之理!你们放心,大王是明理之人,断不会轻信流言!”
“朝中那些无事造谣的小人说的话大王或许不听,但李嗣昭是什么人?他是大王的兄弟,他在大王面前告了将军一状,大王能置若罔闻?”
“放心吧!”他又望了一眼城头的“晋阳”,深吸一口气,孤骑入了城去。
晋阳宫殿门大开,殿前白幡被风“呼啦”撕扯,除此之外,别无他声。两边的侍卫们垂手静立,直到他走至殿门处,才有一个侍卫上前平伸出双手,仍是把腰弯得老低。周德威于是轻松解下腰间的佩剑,递了过去,这才得以进殿。
殿中空阔无一人,前半部分停放灵位及棺椁,中间用屏风隔开,屏风上画的是柳河东的寒江独钓图。周德威望见李克用的灵位,顿时悲涌心头,快步走到棺木前,“扑通”跪了下去,老泪纵横。
“大王——”他声音颤抖着,头一点点弯下,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大王——”他一声声哀号,抬头期盼,却并无回应。
黑亮的棺椁让他想起从前骑过的战马焚过的弃尸,想起飞箭流矢、巨石长枪。
“末将本是军中小卒,蒙大王错爱,做了帐中骑督。后随大王南征北战,甚至被梁军逼退至晋阳,大王曾指天发誓,势必灭梁!大王亲授末将蕃汉马步军都指挥使,重托于末将。如今潞州之围未解,大王岂能安心撒手啊?大王——”
“记得当年大王初次见末将,问末将可有信心统领千军万马,末将内心狂喜,毫不犹豫地答有!大王拍着末将的肩膀,连连道好,多次提携磨练,幸不负大王重托!你我君臣屡屡同生共死,如今想来,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大王却——怎么不让人痛心疾首啊!”
他顿首痛呼,一句一号。一位久经沙场威风凛凛的大将悲怆至此,教人看了于心何忍!
“将军节哀!”张承业不知何时来的,伸出双手将周德威扶起。周德威一进殿内就猜到不可能让他独自在此,此刻看见张承业,更确信他的新主就在这屏风后面了。
既然新主有心,他又怎好说破!
“张监军,大王他——”周德威仍是泣不成声。
张承业一面扶起他一面劝道:“我知道将军与先王君臣情深,将军今日痛哭实在令人感动。但有一点,先王虽逝,新王仍在!先王临终前将新王托付于将军等国之重臣,足见将军在先王心中的分量!但朝中非议想必将军也有所耳闻,如今新王初立,这些流言于新王于将军都大为不利啊!”
“末将忠心天地可鉴!”周德威听了此话愤慨激昂:“值此动荡之际,无耻小人挑拨君臣,实是居心叵测!”
“将军!”张承业连忙制止他,低声叮嘱:“将军的一片忠心大王知道便可,有些话还是少说的好!”说着眼睛不自觉地瞟了一眼屏风,周德威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闭了嘴,心里对张承业忽的多了一分信任。
李存勖自然在屏风后,从周德威一进大殿他便在。与他一起在屏风后静听的还有一位伶人,唤作魏甲。此人长得好身段,粉面如敷,更唱得一手好戏,因此颇得李存勖宠爱,常相伴左右。
李存勖见该说的话都说了,便从大殿后侧出去。风旗滚滚,魏甲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嘴中念念有词:“大王,周德威一进城,就被李存颢拦在了大街上,两人攀谈了许久呢!大王就不问问?”
李存勖仍面无表情,一路快步流星。
“人说武夫无心计,我看啊,未必!”魏甲眉飞色舞,双手舞起,加上小步跳踱,捏起嗓子就唱:“这周黑皮,急忙忙把乱柳离,惨兮兮在灵前泣。一泣旧主情,二泣数功勋。权势从头理,就怕无人听!”
他一面唱一面不住地拿眼瞟李存勖,见他虽不言语但眉头一点点锁起,便趁兴嘀咕道:“老监军也真是的,他好端端跟周德威说那些做什么!这让不知道的人听了,还以为他是在向周德威暗示什么呢!”
李存勖这才猛地停下。魏甲一下子没刹住,向前冲了两步又赶紧低头折回,紧紧抿起双唇,一双眼偷瞄李存勖的表情。
“你是说,张承业在向周德威暗示什么?”
“小的只是觉得老监军方才说话也太不应该了——”魏甲见李存勖虽然面上平静,但他最怕这样平静的凝视。他觉得李存勖此刻的眼神就像刀面上闪烁的光,让人脊背发凉。
“行了,你还是一心准备晚上的好戏吧!”
“是!”见李存勖并没有追问下去,魏甲这才缓了口气,扯起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
屋中撤去一切华彩,只剩下素净的白和淡雅的黄。曹氏安坐在低矮的茶案前,双目轻合,她身后的琴案一角焚着上好的檀香。她已年近五十,虽面容清爽,但毕竟岁月难饶,已是双鬓泛白,皱纹如割。近来又因先王过世、朝政不安,更平添了几分倦容。
“母亲!”李存勖上前轻唤,像是怕惊了她难得的片刻好梦。
“来了?”可此刻哪有好梦可言!她缓缓睁眼,一如既往地平和:“都准备好了?”
“是!”
她深吸一口气:“事已至此,他们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
李存勖静静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只是有一点,亚子你要记住!”
“母亲请讲!”
“无论是今日擒逆贼,还是他日取天下,都要知人善任。而这知人善任,无非是‘亲贤臣,远小人’!所以要相信身边的贤臣、忠臣,万不可因流言而寒了他们的心,更不可因流言而错杀贤臣!”
李存勖自然知道曹氏所讲乃周德威之事。“母亲所言极是,孩儿记住了!”
“大王来了?”他们正沉默时,忽见一窈窕女子手提茶壶款款进来,依着身子福了一福,一面倒茶一面拿一双美目不时偷瞄李存勖。这女子着一身鸡心领杏黄短襦,下穿绛红长裙,双臂间垂一条暗绿披帛,上以象牙色丝线绣以玉兰。以双蝶金簪绾起双鬟,面施薄粉,眉扫小山,转盼多情。
“亚子脸上多长了只眼睛?让你看得挪不动眼!”曹氏见了,不禁打笑道。
刘碧婵脸颊飞红:“夫人!”李存勖瞄了她一眼,也跟着脸红起来。
曹氏见如此小儿女情态,不禁心头高兴:“你们都长大了,郎情妾意,有什么好害羞的!等亚子的守孝期过了,我便把你赐给他!”
刘碧蝉听了这话,脸红得更厉害,心也狂跳不停,可见李存勖并无言语,又不禁失落,于是垂头轻叹:“碧蝉乃卑贱之身,拙劣不堪,怎敢妄图嫁给大王!”
“胡说!”曹氏拉起她一双纤纤细手,轻轻抚摸:“你六岁入宫,由我一手调教,知书达理,歌舞娴熟,更吹得一手好笙!如今出落得这样标致,谁敢说你卑贱?”
刘碧蝉听了双目垂珠:“蒙夫人疼爱多年,碧蝉——”
“好啦!”曹氏伸手擦掉她脸上的泪珠:“我疼爱你有什么用,重要的是亚子疼不疼你!哈哈——”她轻笑着,瞟了瞟李存勖。
刘碧蝉又羞又喜,急忙低下头去。李存勖见美人如斯,又怎能不动心!
茶案上热气袅袅,催人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