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晋阳宫时,天已黄昏。
蒋玉衡头脑昏沉,身心俱疲,她拖着疲乏的步子,只想一头栽倒在床上,把所有的事抛诸脑后,痛痛快快地睡上一觉。
她就像一只被暴风雨打湿的小鸟,耷拉着双翼,正要进屋,忽听到身后李存勖的声音:“站住!”
蒋玉衡缓缓转过身,低沉地唤了句“大王”,眼也没抬。李存勖见她全不似平常那样神采奕奕,言语中竟突然没有了主子的威严,反倒温和起来:“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独孤呢?”
蒋玉衡听了这话,双眼一晃,这才有了几丝活气。她虽生气,可小慧的事绝不能无凭无据地乱说,倘若李存勖因此对独孤心存芥蒂,那可完了!想到此处,她支吾了半天才道:“况姐姐被人杀了,独孤让我先回来,他——他在料理况姐姐的后事!”
她本以为李存勖听到况七娘的死会好好质问一番,没想到他竟无动于衷,仿佛早已知晓一般,于是不禁问道:“大王知道况姐姐死了?”
“呃——”李存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遮遮掩掩,明明自己才是主子,“开封传了消息来,我已经派人去查了!”
蒋玉衡“哦”了一声,正要告辞,忽看见张承业急急忙忙赶来,口中连连唤着“大王”。
原来幽州的刘守光自被李存勖等人推为尚父之后,日益猖獗,丝毫不知收敛。刘守光得知朱温去世的消息后,不仅没有意识到自己就是下一个待宰的羔羊,反而觉得自己的机会到了,竟不顾众臣的反对,贸然称帝,建立桀燕国,改元应天。
李存勖听到这一消息,不禁勾起嘴角。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计谋一步步实施。朱温已死,大梁已是强弩之末,下一个,便是灭了幽州。
他立即召来周德威,命他速速出兵幽州,与镇州的王镕、定州的王处直一起夹击刘守光,定要活捉他父子二人。
不想周德威带兵行至幽州城下,发动了几次小小的袭扰之后,便安营扎寨,欲以围城之术徐徐图之,以期不战而胜。李存勖一连几次重创大梁,如今伤了开封的命脉,正是志满意得的时候,急需大展身手以泄豪情,岂有慢慢等待的耐心?于是接二连三给周德威下了几次进攻的命令,周德威却有意拖延。
这一日,秋高气爽,枯叶几欲凋尽的平林显得格外疏朗。李存勖将宽阔的袖口、裤脚都扎紧,站在晋阳宫宽阔的练武场中间,一手举弓,一手拉箭,遥遥地望着天空。与他并肩站着的是蒋玉衡,她也同样眯着一只眼睛,用箭瞄准秋空中缓缓往南飞的大雁。
自从撤出开封后,她似乎一下子闲了下来,除了每日看书练武之外,李存勖只时常带她打打猎。而独孤成已经得到了李存勖的同意,开始跟在李嗣昭身边学习兵法,所以不常在宫里。他虽和蒋玉衡一样住在晋阳宫里,可因为小慧已在晋阳住下,所以即便有空,也常往宫外跑。
“嗖——”
“嗖——”
箭如流星,李存勖和蒋玉衡几乎同时松开右手,天空中传来两声大雁的悲鸣,而后,两片黑影高高坠下。
“进步不小!”李存勖将眯起的眼睛一挑,将手中弓箭扔下,虽是夸奖,但蒋玉衡明显看出他今日心情不太好。“独孤又出宫了?”
“是——”
“今天不是给他放了假吗?”李存勖漫不经心地问道。
“大王又不是不知道他,恨不得立即披甲上阵,哪肯歇!”蒋玉衡小心回答着,生怕哪句话不小心出卖了独孤成。
李存勖淡淡一笑:“这倒也是!”
两人正准备离开练武场,忽看见李嗣源和张承业一起趋步走来。李存勖看见他们两个小心翼翼的神情,便知道事情又没有回音。他不禁有些恼了:“怎么,周德威还是对本王的命令置若罔闻?”
张承业忙道:“大王息怒!周将军征战多年,他这么做定是有十拿九稳的信心,大王何不且等等看——”
“本王也有十拿九稳的信心!”李存勖很少这样直接呛回张承业,看来是真的怒了,“本王就不信,一个刘守光还要这样小心翼翼!”
蒋玉衡听了这话默默为周德威担心,而李嗣源和张承业悄悄互相看了一眼,他们早已料到李存勖会是这样的反应,也早已商量好了对策。李嗣源露出温和的笑:“亚子,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周将军只是想不战而屈人之兵,这是为将者最大的追求,无可厚非!不过,亚子若实在想速战速决,让周将军速速出兵,我倒是有个办法!”
“大哥请说!”李存勖迫不及待道。
“周将军虽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可也不失性情。倘若大王派个使者去幽州劝降,大王觉得刘守光会不会听从?”
“狼子野心,自然不会!”
“没错!我看刘守光不仅不会投降,反而会借机侮辱我们的使者,如此一来,使者被辱,三军盛怒,周将军岂有不出兵之理?”
李存勖听罢,抚掌大笑:“好!大哥此计甚好!”他略一思索,眼中露出狡黠的笑:“就派周丰去!”
蒋玉衡在一旁差点没憋住。她突然觉得,这几个大男人竟聚在一起商议着怎么给周德威使激将法,真是有意思!而李存勖颇为得意的笑容竟如孩子般纯真,她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
可日后想来,若当时自己知道此事的结果,她定会竭力阻止。
这年深秋,周丰以晋王使者的身份前往幽州劝降。到达幽州的时候,北风卷地,寒霜凄凄。幽州城外布兵十里,草木尽枯,全然不见牛羊的踪影。周丰与驻扎在幽州城外的周德威匆匆一见后,便带着周德威的叮嘱孤身进了幽州城。
刘守光以该有的礼节接待了周丰。只见刘守光高坐于大殿之上,身着明黄色龙袍,胸前和两臂上的团龙张牙舞爪,气势汹汹。而脑袋上顶着的冕冠左摇右晃,总往他的眼珠子上撞。他两眼往上翻,直勾勾地盯着那些不听使唤的珠子,可那些珠子似乎偏偏要与他作对,晃个不停,气得他伸出手一把抓住。
殿中群臣见此情状,纷纷摇头叹气,脸上发臊,更有甚者,差点笑出声来。周丰傲然挺立在这群弯着身子的大燕群臣之中,一脸漠然地看着这滑稽的一幕。待刘守光坐定之后,他才缓缓开口:“燕王这身冠服新做的吧?”
做了三年多的燕王,此刻再听到别人唤他燕王,他却怒目圆瞪:“朕已面南称帝,你既是晋王的使者,就该行叩拜之礼,为何不拜?”
刘守光已气急败坏,周丰却置若罔闻,彬彬有礼却不卑不亢道:“常言道,知足常乐。先前我家大王推举您为尚父,本想与燕王您一起对抗朱温,重兴唐室。不想朱温已死,燕王你却称起帝来,是何用意啊?”
刘守光往赤金龙椅上一靠,饶有兴致地把玩起自己新刻的玉玺来,他觑着眼笑道:“如今天下四分五裂,大的称帝,小的称王。我大燕地有两千里,兵有三十万,鱼米富饶,良马众多,朕顺应天意,有何不可!”
周丰哂笑道:“燕王的意思,你幽州大过我太原,故而我家大王只是个晋王,你却有资格称帝?”
刘守光见他一个小小少年,竟敢用这样的口吻跟自己说话,不禁恼怒道:“哼,李存勖不过是仗着他老子给他留下的河东之地才敢把嗓门扯得这么粗!别说是他,就是他老子在世时,那也是朱温为帝,他为王!”
周丰听见此话,挺起胸脯厉声道:“燕王以为,你比朱温如何?朱温在世时,我家大王都未曾放在眼里!难道燕王忘了朱温的龙骧和神威吗?”
刘守光听后,勃然大怒,起身拍案:“这是幽州,还容不得你放肆!”
“幽州今日是幽州,明日可就不好说了!”周丰放声咆哮,刘守光被他突然而来的气势击得一愣一愣的。只听他手指大殿之外,义正言辞:“我晋军已列兵城下,那是一支让朱温引以为傲的龙骧、神威全军覆没的军队,燕王确定要试试?”
刘守光听到龙骧、神威全军覆没一事时,心中气势已经矮了一截,奈何身在朝堂之上,冠冕加身,岂能被一个晋王的使者唬住。于是,他故意提高嗓门为自己壮胆:“朕今日还就是想看看晋军的实!你说,周德威远道而来,朕送他个什么礼好?你的项上人头如何?”
说罢,他大袖一挥:“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