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衡真想日子永远都这样,如涓涓细流,如风林花海。每天一睁开眼睛,便看见海棠春醉,而后将自己前一天练的字折好,拢进袖子里,穿过香薰熏的暖风,在大殿外悄悄伸头探望、等待,看见李存勖与诸位文臣武将谈论国事时眉头深锁不苟言笑的样子,她便在殿外偷笑。
可是乱世之中,安宁日少,流离时多。公元913年六月,被迫逃往洛阳的朱友贞筹划一年,终于率兵攻入开封,杀了朱友珪,自称梁帝。
朱友贞称帝后,立即清除朝中朱友珪的势力。殊不知,朱友珪经营一年,其势力盘根错节,若不是众臣苦劝,朱友贞几乎要将整个开封城的官吏连根铲除。
如此一来,梁的实力可谓雪上加霜,已成强弩之末。李存勖早已虎视眈眈,如此良机岂容错过?他于是派周德威与独孤成一同出兵攻梁。
开封乱势已起,镇州也不太平。眼看朱温、刘守光相继落败,蠢蠢欲动的不仅是李存勖,还有雄踞北方遥看中原的阿保机。
殿内,李存勖正看着折子,突然抬眼望了望跟前的宋老瞎:“你是说,阿保机已经派人混进了镇州?”
“是!”宋老瞎回道,“据我们的人查探,阿保机最近频频在镇州布置势力,看来他是想下手了!”
李存勖很清楚镇州的战略位置,从前朱温与刘守光虽也垂涎已久,但因忌惮其余势力,即便出兵也不敢贸然久战,结果都是不了了之。而如今,李存勖和阿保机成了两个实力相当的对抗势力,谁都想先下手为强。
“他既然出手了,我们也不能闲着!”李存勖道,“依你看,派谁去比较好?”
宋老瞎知道李存勖并不是真心想询问他。况七娘已死,独孤成出征,李存勖其实是想让他去镇州,可宋老瞎却装起了糊涂:“玉衡去最妥!”
“哦?”李存勖露出浅浅不悦。
宋老瞎明知李存勖已经舍不得让蒋玉衡离开了,却还是直言道:“玉衡与王昭祚相熟,便于利用其势力。况且,倘若他日镇州是王昭祚主事,大王把玉衡放在他身边,岂不是就牵住了镇州的鼻环?”
李存勖的脸色越发难看,宋老瞎听出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却笑而不语。他知道,李存勖在意蒋玉衡,但更在意天下。
李存勖不耐烦地将手中还未看完的折子合上,轻轻敲击着桌案,犹豫道:“她还是个小姑娘,独自前去,只怕难担大任!”
“镇州有我们的人,他们定会保玉衡无恙的!”
“可——”
“大王!”见李存勖如此这般,宋老瞎索性义正词严道,“大王这是怎么了?蒋玉衡不过是一颗棋子,况且是一颗弃子!”
李存勖的手指几乎要把折子抠破,他的心猛地一沉,像被扔进深秋的寒潭。“是,一颗弃子!”他低声沉吟道。
虽然蒋玉衡想永远守在李存勖的身边,可是只要李存勖一声令下,她便毫不犹豫地整装待发,毫不犹豫地为他翻山越岭,赴汤蹈火。
天边朝霞还未散去,蒋玉衡已早早收拾好,背上行李,和平常一样,将两页昨晚练好的字折进袖子里,轻轻走进李存勖的书房。这个时候,他该已经在书房了。
李存勖正拿起一本书认真读着,似乎并没有察觉到蒋玉衡已经站在他的面前。蒋玉衡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练好的字放在桌案上,等了许久,见李存勖没有反应,才轻声道:“请大王过目!”
“嗯!”李存勖虽应着,却过了许久才放下手中的书,往她的字上随意瞄了两眼,又低下头去自看自的。
蒋玉衡觉得有些失落,却不敢奢望什么,只得自我安慰着笑道:“大王放心,说不定我比独孤和义父都早回来呢!”
原来蒋玉衡知道独孤成认了周德威为义父,于是也缠着周德威收她为义女。周德威自然欢喜,周夫人齐氏更是待她视如己出。
可是李存勖始终冷冰冰的低着头,连一句“小心”之类的叮嘱都没有。她等了许久,终于放弃了,低声道了句“我走了”便背起包袱转身出了书房。
她刚出晋阳宫的宫门,便有一个小厮牵着一匹白马走上前来,那小厮欠了欠身子道:“玉衡姑娘,这是大王赐给你的宝马!大王说,它能日行千里呢!”
“大王?”蒋玉衡不敢相信。她轻轻抚摸着那匹全身纯白的宝马,那马四蹄是墨黑色的,前额上有一小缕棕红的毛,其余地方如皑皑白雪。她喜不自胜,将脸贴近马的脸,似乎从那匹马油黑的眼珠里看到了李存勖不肯抬头的倔强。
而此时的李存勖,终于放下那本始终看不进去的书,拾起蒋玉衡写的字,脸上舒展出清欢而无奈的笑。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到达镇州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蒋玉衡即便牵着一匹难得一见的白马,也不会像白日里那么引人注目。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她决定还是先找到李存勖在镇州布置的密探,把白马找个地方安顿好再做打算。
镇州虽比不上开封和晋阳,但夜里华灯满街,酒香和脂粉香掺杂在一起,空气中四处散发着纸醉金迷的气味。蒋玉衡牵马而过,远远的,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姑娘的搀扶下醉醺醺地从楼里走了出来,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什么。蒋玉衡抬头望去,只见那挂满红灯笼、红绸缎,娇声阵阵的楼上挂着一块红字匾额“红杏楼”。
真会故技重施!蒋玉衡在心里笑道。
那踉踉跄跄从青楼里出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王昭祚。而王昭祚甩开两位姑娘,正要独自回府时,突然看见一群士兵涌了过来,将红杏楼紧紧围住,甚至有一队士兵径直冲进红杏楼里,不由分说地开始砸东西。
“各位官爷,怎么了这是?哎哟喂,我的翠玉屏风——”楼内传来老鸨肝肠寸断的哭喊声。
蒋玉衡本想即刻离开的,可见这里似乎要上演一出好戏,便躲在暗处悄悄等着。
王昭诲从士兵的身后走了出来,看见喝得双眼迷离的大哥,讥笑道:“我以为大哥躲去哪儿了呢,原来在这温柔乡啊!大哥可要保重身体!哈哈哈——”
王昭祚看见他这副不怀好意的样子,便不想与他打太极:“昭诲,你这是做什么?”
王昭诲顿时昂首挺胸,一板一眼道:“接到举报,这家青楼里窝藏了太原的间谍,我奉父王之命,前来捉拿相关人等!”
“真是父王的意思?”王昭祚反问。他明知道王昭诲这分明是冲自己来的。他本以为逃出开封,回到镇州,就是回家了。却没想到,家早已不是从前的家。住在赵王府,他竟有一种寄人篱下的压迫感。为了麻痹自己,他天天到街头饮酒买醉,甚至,为了奢求王昭诲不那么敌对他,他总是出入这家青楼。
可他低估了王昭诲对他的敌意。
他上前一步,凑到王昭诲的耳边:“你我之间的时,不必殃及无辜,放了他们!”
王昭诲却丝毫不领情,连连后退,故意大声惊问道:“大哥这是何意?我可不敢违抗父王的命令!莫非,这里面有大哥的相好,大哥告诉我是哪一个,回头我去父王面前求求情,如何?”
“哈哈哈哈——”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嘲笑。
那老鸨听见外面的笑声,忙跑出来,拉着王昭祚的衣袖,哭道:“大公子,好好的这是怎么了?是我们姑娘没把您伺候好还是怎么了?您是赵王的公子,求求您庇佑庇佑这些可怜的姑娘吧!您跟他们说说,让他们——”
那老鸨话还没说完,就被王昭诲一刀刺死。热血溅在王昭祚的薄衫上,王昭祚的酒顿时全醒了。他恼怒起来:“你——”
王昭诲见他咬牙切齿,便更肆无忌惮了:“怎么?一个老鸨而已,大哥至于这么生气吗?莫非,她就是大哥的相好?哈哈——”
这一次的嘲笑更加刺耳,躲在暗处的蒋玉衡都气得双手紧握,更不用说身在其中的王昭祚了。
可他除了沉默,竟没有任何的反应。他很清楚,以自己目前在镇州的地位,他的任何反应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甚至,任何反应都会成为笑柄,更不济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哪一个举动会祸害到更多无辜的人。因此,他宁愿沉默不言,宁愿默然忍受这样的侮辱。
眼看着红杏楼里鸡飞狗跳,哀嚎阵阵,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向黑夜深处走去,直到灯火暗淡,直到听不见那些哭泣和讥讽。他以为这样就能麻痹自己了。
漫无目的地游走在街上,突然,一柄飞刀从面前飞过,扎在他身旁的柱子上,他立即朝那柄刀飞来的方向望去,却一无所获。他于是拔出飞刀,只见上面扎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契丹人已潜入镇州”八个字。
王昭祚惊讶而怅惘地望着茫茫暗夜,疑惑不解,忧心忡忡。
这字条自然是蒋玉衡写的。王昭祚原先见过蒋玉衡的字,蒋玉衡于是用了全新的笔迹,王昭祚便看不出了。她的任务便是除掉那些潜伏在镇州的契丹人,与其自己动手劳神伤财,何不借镇州自己的力?
虽然王昭祚现在在镇州没有任何权势,可她相信,王昭祚一定会不遗余力地保卫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