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矮的牢房昏暗而潮湿,发着腐臭的黄草里悉悉索索地蹿过一两只肆无忌惮的老鼠,仿佛它们才是这儿的正经主子。几盏昏灯没精打采地晃着,让人昏昏欲睡,不知时日。这儿逼仄矮小,恨不得一根黄草落地都会发出回响,可是独孤成穿行其中,却能不发出丝毫声音。
他左右探看,昏暗的牢房里稀稀落落躺着几个不知是死是活的宫人,一动不动,仿佛要与腐烂的枯草融为一体。他拐过一角,突然看到一间牢房里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瘦弱的身影背对着自己,仰着头望着墙上小小的窗口,那窗口又高又小,高得她即便跳起来也碰不到,大小也不过跟她的脑袋差不多。窗口中漏进细微的阳光,直照在她脸上。
“玉衡!”他轻声唤。
蒋玉衡猛地回头,几步跑到栅栏边,又喜又气:“你怎么才来!”她一声抱怨,委屈得鼻尖通红,几乎要哭出来。
“我这不是来了吗?”独孤成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虽说在九曲塘他们风里雨里、水里泥里都待过,可哪里进过这种又脏又臭的牢房!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独孤成一脸心疼地捏了捏她单薄的肩膀,而后举起手里的食盒:“你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你最喜欢的烧鸡!”
“我不要!”蒋玉衡身子一歪,嫌弃地看了一眼地上精瘦的老鼠,回过脸来,用几近央求的语气道:“你救我出去,我要见大王!”
“伊雪是不是你杀的?”
“我没杀她!”蒋玉衡愤怒的眼神里带着几分委屈,连独孤成都不相信自己的委屈。
与此同时,这座毫不起眼的牢房外今日看守的侍卫虽少,却一点儿也不乏热闹。一位苍青色衣裳的男子正在不远处的花树后探头望着,在他身后不远,宋老瞎闻着这曾经闻过的气味,了然一笑:“大公子不在宴席上赏乐,怎么跑这儿来了?”
王昭祚被这突然的一声吓了一跳,他骤然回身,明知眼前这个人是个瞎子,却还是不自觉地左顾右盼,不敢直视宋老瞎的脸。“我--我--不胜酒力,四处走走!”
“哦?大公子对晋阳宫不熟,是我们考虑不周,应该找个人陪大公子到处看看的,免得大公子去了不该去的地方!”
王昭祚自然听得懂他这话里的意思,正窘迫不知如何应对,突然听到一个年轻的陌生声音:“大公子怎么逛到这儿来了,叫我这一通好找!”来的正是周丰,他走上前才故作讶异地掬了个礼:“宋老伯也在这儿?怎么,这儿倒比宴席热闹?哈哈--”
宋老瞎可听得出这声音,他嘿嘿笑着:“周将军是大功臣,自然离不得宴席!宋某怎么登得了那样的大雅之堂!小将军可别拿老朽说笑!”
俗话说虎父无犬子,周丰也的确继承了周德威的勇猛和刚毅,年纪轻轻便多次自主请缨,大小战场也上过十几次,小有名声,因此李存勖笑称其为“小将军”,宋老瞎才这样唤他。沙场征战的是英雄,荣誉和光彩也都属于英雄,可在英雄背后的密探或许终其一生,也没有登上大雅之堂的一天。他们只能悄无声息,即便大胜而归,也应事不关己地隐没在人群中,看着别人狂欢,喝彩。
周丰见王昭祚一脸不解,于是抢先向宋老夏解释道:“方才宴席之上,我见大公子似乎有些喝醉了,便说带他出来走走,顺便看看晋阳宫的花花草草。可没想到,我才去方便了一下,回来一看,就没见到人了!幸亏在这儿找到了!”
王昭祚这才愣愣一笑,心中却愈加不解这个素昧平生的少年为何要帮自己。
眼看着宋老瞎拄着拐杖渐渐离去,周丰突然变了个人似的,收起脸上的嬉笑,转身直往牢房里冲。王昭祚却一把拉住他:“你是周德威的儿子?”
“是!”周丰刚刚替他解了围,此刻却似乎不愿搭理他。这让王昭祚愈发好奇。
“你为何帮我?”
周丰见自己脱不了身,索性停下来道:“我不是救你,我是救玉衡!顺便提醒你一句,这是晋阳宫,大公子应该注意自己的身份。我们大王处罚谁,都与大公子无关!”
王昭祚心里虽不悦,可周丰的话的确句句在理。自己跟李存勖比起来,只是个什么都没有的逃难之人,有什么资格担心他要处置谁?
周丰见他发愣,急忙甩手脱了身:“不跟你说了,再晚一步,玉衡该没命了!”
而牢房之内,听完事情前因后果的独孤成这才缓了口气,放下心来,既然蒋玉衡并没有杀人,那若李存勖真要处置她,自己也能理直气壮地与之对抗。
“好了,你放心,既然如此,我一定会求大王明察的。周将军说得对,等大王气过了,仔细想想,定能看出其中蹊跷!”
“可--”蒋玉衡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一丝不敢细想的疑虑。
“别害怕!我会时时来看你的!”独孤成从食盒里端出油光水滑的烧鸡,扯了只肥美的鸡腿送到她嘴边,“尝尝!特意给你偷来的!”
“你又去偷烧鸡!被宋老伯知道又要罚你拿鸡毛练飞镖了!”蒋玉衡又好气又好笑地瞪了独孤成一眼。
小的时候,蒋玉衡总是怂恿独孤成去晋阳宫里偷烧鸡,被宋老瞎知道后,宋老瞎便从晋阳宫的厨房里把二十几只鸡的鸡毛全都装到了九曲塘,命独孤成把那一根根轻飘飘软绵绵的鸡毛当飞镖练。
那些鸡毛堆得比一座小山还高,独孤成从早到晚没日没夜地练,可那些鸡毛总也插不中。宋老瞎却不依不饶,非要独孤成把鸡毛掷准。偷一只烧鸡,独孤的胳膊就得废一个多月。
想起这事,他们两个相对一笑,像小时候一样,灿烂无邪。独孤成又晃了晃那只鸡腿:“你到底吃不吃?不吃我自己吃了!”说着就把手上的鸡腿缩回到自己嘴边。
蒋玉衡忙两手抓住他的胳膊,张嘴就往鸡腿上咬去。
“别吃!”牢房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喊。他们一齐望去,只见周丰火急火燎地跑过来,一手夺过独孤成手里的鸡腿,看见上面一口肉都没少,这才放下心来,又一手掀翻了独孤成另一只手中的食盒,那只烧鸡整个地滚落在烂草上。
“怎么了?”他们一愣。
周丰因跑得太急,这会儿还没缓过气来,大口喘着粗气道:“你们警惕性也太差了点吧?有人要玉衡的命,怎会这么轻易放过她?你们不知道每天有多少人不明不白地死在牢房里吗?”
他说着从发髻上拔下横插的银簪,刺进那只鸡腿里。独孤成和蒋玉衡睁大眼睛看着,可是等了半天也没见那根银簪变黑。周丰见他二人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又羞又气,不甘心地又往鸡腿上扎了一下,却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
“这什么?”蒋玉衡夺过鸡腿,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小将军谨慎过头了吧?”
周丰不服:“是我爹怕有人给你下毒才悄悄派我赶来提醒你们的!再说了,你现在都这种状况了,凡事多小心些总没有错!”
“周将军觉得有人要下毒害我?”蒋玉衡嚼着外焦里嫩的鸡腿,却觉得口中一点味道都没有。她想装作随口一问,却瞒不过独孤成:“周将军为什么有这种感觉?”
他们都清楚,周德威并不是李存勖的兄弟,没有李嗣源、张承业,甚至没有宋老瞎那样与李存勖亲近,况且他一直在外征战,除了军国大事,其余的事,他很少过问。有时候他不太同意李存勖的决定,可为了少惹人议论,也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他心里却像明镜一样,他若不是看出了什么,绝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掺和这件事的。
“不知道!”周丰道,“爹只让我提醒你们,什么都要慎之又慎,尤其是吃食,尤其是独孤送来的吃食!”
“我?为什么?”独孤成不解。
“因为他们知道你一定会给我送吃的。”蒋玉衡低眉道,“而我对你毫无防备。若我死了,你一定会为我报仇,可我若死在你手里,那你也脱不了干系,一箭双雕!”
“你们到底得罪什么人了?这么费尽心机地要除掉你们?”周丰实在想不通。独孤成亦然。
蒋玉衡脑中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让她颤颤发抖。
“记住,你只有一个主子!”
良久,蒋玉衡才缓缓开口:“如果是大王要杀我呢?”
“不可能!”周丰不假思索地一口否定,“他是大王,他要杀你,何必如此费尽周折?他完全可以以你杀了伊雪为由,判你死刑!”
“或许周将军想到的就是这一点,才让你悄悄来。借独孤之手杀了我,大王就能轻松除掉我们两个,对外还可不暴露我们的身份。这事他做得出来!”话到此处,她的声音里已听不出任何期盼。
独孤成听了也不禁心寒,可这一切毕竟都只是猜测,他始终不相信李存勖会为了一个伊雪而杀了悉心培养多年的他们:“你别瞎想了,大王应该不至于--”
话还未完,他们突然被一阵“叽叽”的声音吸引,低头一看,只见刚刚被周丰掀翻在地的烧鸡旁围了四只油黑的老鼠,它们侧躺在黄草上,浑身抽搐,发出痛苦的叫声,挣扎了没一会儿,便硬邦邦不动了。
他们三人大骇,大眼瞪小眼,说不出一句话。原来那只烧鸡除了两只鸡腿,其余地方都涂了毒。幽暗的牢房里阴森森凉飕飕的,让人几欲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