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存勖端坐大堂之上,满脸怒气,没说一句话,却让整间屋子里的人都不敢抬头仰视。
蒋玉衡和独孤成二人挺直腰背跪在他面前。周德威、李嗣昭、李嗣源三人则站在一旁,亦是不敢作声。
“天心楼内汇集了余海等人十多年的心血,就这样被你们毁于一旦!”李存勖厉声责备,“自作聪明,自取灭亡!”
“你们当真把朱温当作三岁孩童了?诈死?竟还闹出这样的笑话!他一手遮天、纵横江湖的时候,你们是什么?”
蒋玉衡和独孤成被他骂得脸上一阵阵发热。蒋玉衡微微撇着嘴,紧紧捏住自己的小拳头。李存勖见她脸上似有不平之色,便问:“怎么,不服气?”
独孤成生怕她闯祸,忙出言阻拦:“没有!大王教训得是!是我们自作聪明,我和玉衡甘愿领罪!”
“领罪?几百条人命,你们自己说,该定你们什么罪?”
蒋玉衡听了,小声嘟囔:“几百条人命你救了吗?”
“你说什么?”李存勖原本稍有平息的怒火“腾”地一下又爆起来、
独孤成拉了拉蒋玉衡的袖子,让她赶紧认个错。可蒋玉衡甩开他的手,挺直身子,仰面直言:“的确是我们无能害了几百个人,可你见死不救,你眼睁睁看着几百条人命被斩杀,你又该当何罪?”
“你放肆!”李存勖大怒,将手边茶杯“啪”地一声砸到她面前。她身子一抖,却仍含怒盯着他的眼睛。
李嗣源见她口无遮拦,连忙低声喝道:“玉衡!不得放肆!”
蒋玉衡却不依不饶,语带哭腔:“你为什么让况姐姐杀了余伯伯?你为什么见死不救?为什么?”
众人以为李存勖会勃然大怒,都觑觑不敢言语。不想李存勖盯着面前这张稚嫩却悲怆的脸,良久,才面无表情道:“因为他暴露了。作为一个密探,作为李家的眯眼,暴露了,要么杀了敌人,要么杀了自己!如果自己下不了手,那么其余活着的人,就该杀了他!”
见蒋玉衡一脸震惊不愿接受的神情,他继续说道:“就算有一天,你和独孤两个人中有一个暴露了,另一个也要毫不犹豫地杀了对方,听明白了没有?”
独孤成和蒋玉衡直直盯着平整的地板,一言不发。
李存勖不耐烦地问:“我问你们听明白了没有?”
他们二人依旧不回答。李存勖怒不可遏,站起来连问了两遍,他们两个却像两根木头一样杵在那里,死也不开口。
李存勖气不过,道:“好!都不说话,都活腻了是吧?来人!”
门外两个士兵应声而进。李存勖吩咐道:“给我打!打到他们肯开口为止!”
粗壮的长棍一下下落在两个孩子的脊背上,整间屋子都回放着击打声。两个孩子跪得笔直,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却一声不吭,连句疼也不喊。
时间一点点过去,周德威已记不清到底打了多少棍,只看见两个孩子即使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却仍心照不宣,宁死也不肯说出杀害对方的话,,他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暖意。
周德威上前劝道:“大王,行军打仗之人,以性命相托,最重一个‘义’字。符道昭正因刘知俊不义,砍伤他的战马,才使他惨死刀下。梁军惨败,由此可见一斑。如今这两个娃娃虽然执拗顶撞大王,但二人情深义重,若严加调教,日后定能好好为大王尽忠!”
李嗣昭也于心不忍,忙附和道:“周将军所言甚是!他们小小年纪,宁死也不做不义之人,还望大王网开一面,放了他们吧!”
李嗣源见李存勖虽面色稍温,但仍没喊停,于是笑道:“大王不是一直愁着要怎么让周将军和嗣昭二人重归于好吗?如今这两位如此一条心,大王何不顺水推舟,卖他们个人情?就当作给他们两位握手言和的赏赐好了!”
李存勖见三位大将都为他们说情,且自己也的确被两个孩子的情义打动,便摆摆手,示意那两个士兵下去了。
“放了你们不代表你们就是对的,我就是错的!”李存勖故意不高兴道,“既然周将军说你们要严加管教,那么即日起,就由周将军来好好管教管教你们!”
“啊?”周德威万没想到。
“啊什么?”
周德威见君命已下,只得作礼:“末将领命!”
李嗣源和李嗣昭在一旁偷笑不止。
而开封城内,朱温坐在恢宏的大殿之上,将战报、奏折甩了一地。金阶之下匍匐着的刘知俊双手不停地哆嗦,头恨不得磕进地砖下。
“从去年围困之初,朕派出十万大军,竟几乎全军覆没!”朱温粗犷的声音在殿中回荡,“朕要你们何用?”
“陛下息怒!”群臣请罪。
这群人一遇事就只会说这几个字,朱温听都听烦了。他靠坐在龙椅上,慨然长叹:“李克用生了个好儿子啊!年少有为,真乃少年英雄!再看看朕生的儿子,哼,只会给朕添堵!”他瞥了眼站在下面的朱友珪和朱友贞,更是烦闷。
朱友珪听了此话,心里又羞又气。刘鄩多次向朱温上奏,说他借天心楼之事大做文章,搅得举城难安。朱温刚刚才为这事责骂了他,并罚他在郢王府闭门思过。如今朱温此话一出,他怎能不对号入座呢!
再看底下头也不敢抬的刘知俊,朱温心里更纳闷了:“诶,朕刚离开泽州时,你不是还打了好几场胜仗吗?怎么朕前脚刚回来,你就败了?”
刘知俊支吾许久,懦懦道:“陛下神武,亲临战场,战士们士气大增,打起仗来就有如神助,这——”
“这么说来,你倒赖朕走得不是时候了?”
“末将不敢!陛下息怒!”刘知俊狠狠地磕着头。
话虽如此,可朱温心里突然也嘀咕起来。如果自己当时没那么急着回开封,而是继续坐镇泽州,说不定这场仗真的就能赢了。想到此处,他又狠狠瞪了朱友珪一眼,顺带对刘鄩也生出不满来。多大点事,刘鄩就这么几次三番地催他回京,耽误了战机!
可刘鄩怎么知道朱温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他上前奏道:“陛下,领兵大将临阵脱逃,按律当诛!”
刘知俊一哆嗦,忙哭诉:“陛下明鉴,当时末将奋勇杀敌,只是敌军人多,况且他们乘雾偷袭,才致我军大败!末将眼见符道昭将军战死,我军势如山倒,迫不得己只能避其锋芒,留做后计啊!”
刘鄩不屑:“好一个‘避其锋芒,留做后计’!将军伶牙俐齿,行军打仗真是委屈了你!”
刘知俊面上难看,朱友珪听了,冷冷笑道:“那依上将军所言,刘知俊非得战死沙场了?可本王看来,他即使死在潞州,也于事无补!”
朱友贞见朱友珪这是故意要跟刘鄩针锋相对了,忙抓住时机:“二哥这话糊涂了!军人上战场,就该视死如归!怎么能临阵脱逃呢?何况还是领军大将,这以后,咱们还怎么打仗,还怎么面对将士们?白白让人笑话!”
朱友珪却不理会他们,上前对朱温奏道:“父皇,依儿臣之见,刘知俊累败李嗣昭,颇有将才。若因一场本就不可挽回的失败就斩了他,实在可惜!不如让他痛改前非,将功折罪!”
朱温本就有些动摇,被他这么一说,倒真打消了斩杀刘知俊的心思,他挪了挪屁股,身子微微前倾:“那——依你看来,怎么个将功折罪法呢?”
朱友珪早有打算,缓缓回道:“父皇不是一直为挑选神威军统领一事而头疼吗?不如就让刘知俊来统领神威,为父皇打造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
刘知俊大吃一惊,目瞪口呆地仰望着朱友珪。而一旁的刘鄩面色凝重,却一言不发。倒是朱友贞沉不住气,立马上前驳斥道:“这怎么行!他一个临阵脱逃的败军之将,怎么能做神威军的统领?这要是传出去,岂不丢尽了我大梁的颜面?不行!”
朱温手上有两支精英军队,一支号“神威”,一支被称作“龙骧”,各有士兵五千。这两支军队被朱温视作重中之重,每年投入巨资为他们购买兵器战马,挑选最优秀的大将训练,所享所用皆是精良。
当年击退李茂贞,将李克用的大军逼退至晋阳,都少不了这两支精兵。朱温一直引以为傲,希冀有一天,亲率这两支精兵平定河东,一统天下。
龙骧军的统领正是右金吾上将军刘鄩,而神威军前任统领因病去世后,朱温一直在物色人选,暂由刘鄩代为统领。朱温本打算潞州之战一旦胜利后,就由符道昭来接管神威军,不想他竟战死了。因此这神威军统领的人选,一直没着落。
莫说朱友贞,就连刘知俊自己都不敢相信朱友珪竟推荐自己做神威军的统领。朱温心里本也觉得朱友珪是在胡闹,可一听见朱友贞连连说了几个“不行”,又看见刘鄩似乎不乐意,心里竟设起防来。
虽说刘鄩目前的确对自己忠心耿耿,可一旦他手握神威、龙骧两支精兵,万一再和朱友贞联手,只怕防不胜防!看今日大殿上这情形,他们二人倒颇有一个鼻孔出气的架势。倒不如给刘知俊一个天大的恩惠,让他感恩戴德,死心塌地!
朱温于是大袖一挥:“就依友珪所言,即日起,命刘知俊为神威军统领!”
“父皇——”
朱友贞还要争两句,却被朱温制止。刘知俊又死命磕起头来。
朱友珪胜了一局,既打压了刘鄩,为自己出了口恶气,又给了刘知俊这么大的恩惠,自然喜不自胜,他又问道:“父皇,那王昭祚一事?”
朱温正为此事头疼。王昭祚竟敢协助李存勖的密探私逃出城,若不是安阳公主苦苦相求,朱温早就剐了他。可偏偏他心疼这个女儿,不忍见她哭。
正两难时,刘鄩回禀:“陛下,依臣之见,王昭祚杀不得!”
朱友珪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上将军怎么又偏帮起通敌之人了?”
刘鄩只装作没听见,继续道:“我军刚刚惨败,若此时杀了王昭祚,王镕定会起兵,到时候若李存勖浑水摸鱼,只怕不好收拾!”
朱温犹疑:“那——依爱卿之见——”
“当然,罚是一定要罚的!此事是王昭祚有错在先,陛下即便处罚他,王镕也无话可说!”
朱温大喜,于是下令将王昭祚软禁在公主府。大殿之上的硝烟渐渐散去,可人心里的战火,愈演愈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