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长街空寂,王昭祚和况七娘中间拉开十来步,相对站着,他们屏息凝神,蓄势待发。
“你是驸马爷,我不会为难你的,你走吧!”
“杀人偿命!”
“那你也不该找我。”
“朱温为什么要杀我祖母?”
“我只负责执行,不问原因。”
况七娘听出这是王昭祚的陷阱。她若说是因为王镕有投靠李存勖之心,挑拨之意未免太明显了,因此故作糊涂。
一霎风起,吹散那团乌云,月光一寸寸从屋瓦泄到街石上,又一寸寸爬上他们的肩头。街角靠着的一堆竹竿里突然发出窸窣的响声,一只浑身油黑的瘦猫闪着绿色的眸子盯着他们,既而跳上墙头,缓慢而警觉地踱着步子。
况七娘背披月光,王昭祚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清楚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寒气。
他突然转动了一下手中的匕首,刀刃上闪出刺眼的光芒。
街角传来踏踏马蹄声,在静夜里尤其震耳。马蹄一起一落,甚至踢飞一颗小石子的声音似乎都听得到。
“吁——”
朱友贞勒住缰绳:“夜深了,妹夫还不回府,安阳该担心了!”
王昭祚一惊,缓缓摘下脸上的黑布:“你怎么知道是我?”
朱友贞轻笑:“安阳是痴情人,妹夫怎么好做负心汉?”
王昭祚方才在天心楼前已然看出朱友贞有心维护况七娘,况且他何尝不知况七娘只是一柄杀人的刀!
“今日之事,多谢均王出手相救!”王昭祚拱手作揖。
“都是一家人,客气什么!”朱友贞在马上回礼。
王昭祚渐渐消失在暗夜里,况七娘自始至终神色无变。她正抬脚转身要走,朱友贞急忙从马上跳了下来,紧紧拉住她的手腕:“七娘!”
况七娘横手甩开。
“七娘,你去了哪儿?我四处找你!”
况七娘回头,冷冷盯着他。一阵凉薄夜风吹起她的长发,丝丝袅袅,一如当年初见。
那年她将及笄,跟在一群和她一般大小的女孩子后面,来到一个华贵无比的宅子。领头人告诉她们,这就是主子的宅院。她们光是望着两扇朱门上威猛的狮子便心生畏惧,大气都不敢喘,只低着头不住拿眼往两边觑。
经过几年的训练,今天朱温要亲自在自己府里给他们行及笄礼。这天朱温跟平日里全然不同,他脸上总是挂着笑容,乐呵呵的,亲手为每一个女孩插上玉笄,并在后院摆了许多瓜果点心,任她们玩个开心。
朱友贞就是在这天遇到她的。
他怕被朱温抓到自己又偷摸出去玩了,于是从院墙外跳了进来。刚落地,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如溪水撞在圆石上一般清冽。他顾不得朱温在不在,直循着那笑声而去。
他看见一个穿着绯色衣裙的女子正站在秋千上,两手紧紧抓住绳子,将秋千荡得老高,她的笑声也随之荡上云霄。
她就像夏日清晨的一朵朝云,在空中飘荡,他看呆了眼,许久才回过神来。
“喂!荡那么高不怕吗?”
秋千慢了下来,她站着打量眼前这个男子,笑道:“怕什么?荡得越高,看到的越多!从这里可以看到墙外,看到街上卖花环的,还有卖烧饼的,捏泥人的——”
“真的?”他本想说烧饼和泥人有什么好稀奇的,张口话却变了。
“当然!不信你来看!”
她把秋千停了下来,让出半边。朱友贞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
她的长发随风飘舞,缠在他脸上。他没有心思去看墙外热闹的街。
然而此刻,她的长发却如一根根细鞭,在清冷的月光下抽在他心上。他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三年了,我以为你——”
他竭力掩饰住内心的讶异。她的眼神变了!从前这双眼对他笑过、怨过,也冷漠过,可这一次,冷漠中更透出一丝微妙的东西,他一时看不懂,竟不由得害怕起来,于是慢慢松开了手。
况七娘看着他缓缓松开的手,眼里流出一丝轻蔑:“多谢殿下相救!”
他心不在焉地挤出一丝笑:“你我之间何必——”
“只怕陛下回来,殿下难辞其咎了!”
他听出她仍在埋怨,心中却舒畅了些。只要她还埋怨自己,就说明她还在意自己!
他于是又靠她近了一步:“七娘,当年我何尝不想救你?只是父皇的性子你是知道的——”
“是!你是他最看重的儿子!”她眼中再没有悲伤,只有恨和嘲讽,“而我,只是你们朱家的一条狗!”
“不是的!在我心中,你从来不是!”他扶着她的双肩,“七娘,从前父皇为了控制唐皇,才执意把你送入宫中。现在唐朝已经覆灭,你也自由了!等父皇回来,我就求他把你赐给我,我们永远在一起!”
况七娘看着眼前这个言辞真切的男人,心里不禁泛起一丝嘲讽的怜悯。
“你太天真了!他不会容我活在这世上的!”
“怎么会!你们都是父皇精心培养的,他——”
“柳燦,李振,蒋玄晖。殿下还记得这几个人吗?”况七娘看出他的灼灼目光一点点黯淡下去,“他们出的力可比我们多多了,功劳也大得多!可最后谁得以善终了?一个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可——”他想说些什么来反驳,却找不到自欺欺人的言语。
那年他长跪在朱温面前,求他把院子里那个荡秋千的女孩赐到自己房中做丫鬟,朱温一改面上的和善,二话没说,命人把他锁在房间里不准出去。
任凭他怎么嚷怎么闹,外面的人都不理不睬。三天后,他才被放出来,被告知那批女孩全都送进宫中了。
而他说要救她的承诺,如一缕轻风,吹起柔红的花梦,从秋千上滑过,就再也没有回来。
后来在宫中相遇,她用企求的目光望着他,他却视而不见。一次次漠然擦肩,她才终于明白,无从怀念,无可怀念!
直到有一天,他在唐昭宗第七子祁王李祺的府中偶遇到她,才知道她已到祁王府中伺候。
而距离太原城不远的野外,天昏暗无风,如一口铁锅倒扣,灰蒙蒙一片,让人喘不过气。蜻蜓在荒杂的芦苇中低飞,苍穆之下,只听到一阵阵整齐沉重的步伐声,一声声似乎要把地面狠狠跺穿。四面八方陆陆续续传来“丁丁”的捶打声,偶有几声沉闷的呼喊。
李存勖一身墨色铠甲,铠甲上虎纹斑斑。他后披银白披风,腰配玉头三尺宝剑,肃然站在白色大帐前,微微仰头望着天空。
士兵们扎营的扎营,煮饭的煮饭,巡逻的巡逻。
周德威立马横刀,站在高处查探地形,指挥一队队士兵四处查看。李嗣源左右张望着来到李存勖跟前,略弯腰行了个礼。
李存勖仍然望着天上,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突然灰白的天空中,一个小黑点慢慢靠近,越来越大。原来是一只白色信鸽,它扑腾着翅膀,在大帐顶上旋转了两圈便停在了李存勖伸出的胳膊上。
李存勖极娴熟地从鸽子腿上细细的木竹筒里取出一张小字条,而后胳膊微微一抬,那信鸽便自飞回天空。
李嗣源静静立在一旁,特意把头往别处扭去,眼神却不老实,没一会儿头又不自觉扭了回来。他看见李存勖先是讶了一会儿,而后手中发力,把字条揉成一小团,在手里反复捏弄,抬头望向远处,脸色不太好看。
“怎么了?”他小声问。
李存勖咬着后槽牙,极力压抑,可怒火还是从他齿间蹿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把字条扔到李嗣源跟前,李嗣源捧起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是况七娘从开封传来的密信,上面写着“天心楼毁,余海死”几个字。
李嗣源慢慢把字条抚平、卷起,双手送到李存勖跟前:“他们两个毕竟还小,又是头次执行任务!那——要不要派宋老瞎前去处理?”
“不必!”李存勖决绝道,“开封形势已毁,难道还要往里面损兵折将?况七娘既然敢不听命令,私自去开封,就看看她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他转身进了大帐,李嗣源独自站在静穆的长空下,长叹一声。
王昭祚弓腿坐在床边,黑漆漆的屋子里没有点一盏灯。他穿着一身夜行衣,右手食指在一把精美的匕首上一下下轻轻扣着。佑民寺遇刺后,他总要随身带一把匕首。
思量再三,他终于下定决心,抓起匕首出了门。
他故意在府中四处张望,做出鬼鬼祟祟的模样。轻轻掩带上院门之后,他立即转身贴在院墙之上,屏气凝神,牢牢盯着那扇小门。
果然没一会儿,“吱呀”一声,一个瘦弱身影推门出来。
王昭祚伸出匕首,一个转身架在了那人脖子上:“你跟踪我?”
那人眼神一颤,但立马平静下来,不紧不慢地拉下脸上的黑布,不是旁人,正是安阳公主。王昭祚似乎早已料到,慢慢垂下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