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鄩静默站在扶云殿外,鞭声烛影,他极力把自己的情绪憋进平稳的呼吸里。他毕竟是驰骋沙场几十年的老将,独孤成的那一下并没有刺中他的心脉,虽然伤势不轻,但还不至毙命。
他本该在家中养伤,但听说郢王朱友珪来了扶云殿,他便知免不了要来这一趟。刘鄩虽曾效忠于跟朱温做对的王师范,但朱温对他的知遇之恩足够让他肝脑涂地。即便这些年朱温的所作所为让他越来越失望,他却以为君分忧为己任,无怨无悔。
朱温强娶朱友珪的妻子黄氏之时,他就拼死直谏,差点把头都磕破,可朱温依然我行我素。没想到前不久,朱温又纳了均王朱友贞的爱妾。刘鄩知道,他们父子三人的关系如同悬崖边垂垂欲断的枯枝上吊挂的石头,再不能承受更多的力量了。哪怕只是一片轻飘飘的叶子,都可能打破这奇妙的平衡。
他来,就是要阻止朱友珪打破平衡。
黄云匍匐在大理石板上,披头散发,金簪珠翠散落一地,华丽的衣裙上血痕累累,身子微微抽搐着,看见他推门进来,似乎抓住了救命稻草,残弱的双眼里闪出动人的光芒。
“殿下——”刘鄩下巴上的山羊胡微微颤动。
朱友珪把鞭子一甩,往椅子上一瘫,刮了刮茶杯盖,冷笑道:“将军未必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这里是后宫,而将军是朝中大臣!”
“是!”刘鄩没有生气,反而心平气和道,“这也是未将要来提醒殿下的!这儿是陛下的后宫,黄娘娘如今是陛下的妃子。而殿下,于私,是陛下的儿子;于公,是陛下的臣子!”
“你——”朱友珪将茶杯往几案上狠狠一跺,胸中憋着一股气没处发。一个男人最屈辱的事,莫过于把自己的妻子拱手让给他人。何况这个人,是自己的亲爹!
想到此处,朱友珪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弯腰捡起地上的长鞭,又朝着黄云挥去,嘴中念念有词:“本王就是要来,你能如何?啊?本王就是要杀了她!”
黄云的惨叫声再次传入耳中,刘鄩伸出右手,狠狠扯住朱友珪手中的长鞭,朱友珪拼尽全力往回拉,却动不了分毫。
他气得面色通红:“你给我放开!”
“殿下——”
“刘鄩你放肆!”
“殿下!”刘鄩痛呼,“昔者韩信能忍胯下之辱,司马懿大军之中面对钗裙之辱尚面不改色,如今殿下真的要为了一个女人而与陛下父子反目吗?”
朱友珪满腔的怨气差点喷薄而出,然而话到嘴边,还是吞了下去。他清楚,刘鄩效忠的,是他的父亲朱温,而不是他。说不定刘鄩今日就是来套自己话的!
思量再三,朱友珪硬生生把怒火吞进喉里,面色稍温,勉强露出笑意:“将军言重了,本王——本王只是因为天心楼余孽的事来问问黄娘娘,毕竟密信上说——”
“密信的真伪尚不可知,殿下何必急着处罚黄娘娘?”刘鄩见他借机找台阶,于是顺水推舟,“何况,黄娘娘是去安远门,那几个娃娃是从乾家门出城的,说不定这就是他们的声东击西之计!”
朱友珪正沉默,刘鄩接着道:“末将这次来,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友珪见他这神色,心知准不是什么好事,不过面上还是温和道:“将军请说!”
“天心楼纵然牵扯颇多,但——殿下是不是太严苛了一些?”
原来自从余海被捕、天心楼被烧毁之后,朱友珪便想将李存勖在开封的势力连根拔起。可是一旦大权在握,难免动了歪心思。他发现跟天心楼有关联的人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商人、农民、士兵,甚至朝中官员,一个比一个出乎意料。他灵机一动,如果借此机会给那些反对自己的人泼一盆脏水,只怕他们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于是这一场搜查声势之浩荡,牵连之广泛,让整个东京为之震颤。大家走在路上总是东张西望,随时留意逃跑的路线。有的官员每天清晨上朝前,甚至要与家中亲人痛哭告别,因为不知道今天被摘掉乌纱帽下牢狱的会不会就是自己。学子罢课,商人罢市愈演愈烈,整个开封城的上空都笼罩着一层乌云。
尤其是均王朱友贞的党羽,受到大挫。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朱友珪在故意打击朱友贞,朝中重臣都选择明哲保身,无人敢在此风头上多说一句。今日他刘鄩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朱友珪心里能不窝着火吗?
“那依将军之见,这天心楼的余孽,不抓了?”
“末将并非此意!只是如今,京中百姓人人自危,末将怕再这样下去——”
“百姓人人自危?”朱友珪觑着眼睛瞄了他一眼,“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将军今日如此,到底是为百姓请命呢,还是为自己开脱?”
刘鄩急了:“殿下这是何意?莫不是怀疑末将?”
“刘鄩,别怪本王没有提醒你,一朝天子一朝臣,将军还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不是?”朱友珪冷笑一声,甩袖走了。
刘鄩望了一眼地上缩成一团的黄云,在她弱弱的啜泣声中,他望了一眼愈加昏暗的夜空,一声长叹。
泽州城中,朱温正尝着从西域带来的葡萄美酒,听站在底下的诸将奏禀战事。泽州在潞州的西南侧,与潞州相去不远。朱温此番快军赶来,便是打算驻扎在泽州,指挥众将。
“陛下,末将以为,李存勖年幼,尚在守孝期,且刚即王位,人心未稳,必不敢贸然出兵,只要我军孤注一掷,一定可以将潞州一举拿下!而后一鼓作气,进军太原!”说话的叫刘知俊,他眉飞色舞之间雄心激昂。
另一大将符道昭从队列中出来,连忙劝阻:“不可啊陛下!一来,李存勖虽年纪不大,可做事老成,心计智谋不亚其父。再者,李克用给他留下的,个个都是沙场老将,万不可轻敌啊!”
“就因为个个都是老将,才谁也不服谁!”刘知俊不屑,“周德威和李嗣昭不就撕起来了吗?为此,周德威还撤出潞州,留李嗣昭孤军等死呢!”
“周德威只带了十几个人回去,大军都还在潞州城外,这——”
“行了!”朱温放下杯盏,喳喳厚重的嘴唇,用帕子抹了抹,“众爱卿不必争了!朕这次来,就是要拿下潞州!临行前,朕问过刘鄩,他也觉得拿下潞州不在话下。而且,他还跟朕说,越快越好!潞州被困逾年,城中资用必定所剩无几,如今周德威的援兵又撤去,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陛下!”符道昭仍有担忧。
朱温举手制止:“当然了,进军太原之事还有待商榷。即便是潞州,朕想,能不战而降自然最好。明日,朕先派使者前去招降,回来再议!”
“陛下圣明!”
朱温在一片称圣赞明中急忙忙起身离去,毕竟,还有美人在香闺等着。符道昭和刘知俊待他走后,互相丢了个冷眼,便各自出去了。
第二日刚过晌午,朱温搂着美人午睡未醒,符道昭和刘知俊二人便火急火燎地前来请见。朱温睡眼惺忪,一脸不乐意地穿好衣裳,大声喝他们进来。
“陛下,咱们开始攻城吧!”刘知俊礼还未行完,便怒气冲冲道。
朱温打了个哈欠:“急什么?朕不是派人去招降了嘛,等他回来——”
“回不来了!”刘知俊痛声道,“那李嗣昭目中无人,竟——竟斩了陛下派去的招降使!”
“什么?”朱温的睡眼一下子瞪得老大,再没有睡意了,“岂有此理!”他宽厚的手掌狠狠拍在桌上,几乎把桌面震裂。
刘知俊忙撺掇道:“陛下有好生之德,本想免去百姓战乱之灾,可那李嗣昭不识好歹。古话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可他竟如此羞辱陛下,实在是忍无可忍!陛下,末将请命,愿带兵前往,为陛下拿下潞州,割了李嗣昭的头来为陛下出气!”
“禀陛下——”符道昭在一旁看见朱温的怒火被刘知俊扇得就要窜到房梁上,连忙开口道,“末将听闻,我军使者到潞州之时,李嗣昭正和手底下的将士们在城墙上饮酒观望,一副悠然模样,莫不是,这潞州城内有诈?”
刘知俊嗤之以鼻:“将军就是整天疑神疑鬼,才让潞州的战事一拖再拖,至于今天的局面!将军难道没听过诸葛孔明的空城计?”
符道昭被他一句话噎住,气红了脸却憋不出反击的话。
原来符道昭被朱温封为潞州行营招讨使,而刘知俊有先后消灭王师范、大败李茂贞之大功,此番却屈居于符道昭之下。刘知俊少有壮志,一生勇武,行事锋芒毕露,最不愿被人压制。于是他下定决心,定要抓住这次潞州的机会,立个大大的战功,可偏偏符道昭在潞州一战中却始终瞻前顾后,让他施展不开拳脚。
朱温得知自己派去的招降使被李嗣昭斩杀之后,怒不可遏,脸上横肉直甩:“刘知俊,朕现在命你为潞州行营招讨使,即日点兵出发,攻下潞州!”
刘知俊喜不自胜:“末将领命!”
他满脸得意地向符道昭扬了扬头,符道昭面色凝重,忧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