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长狭窄的密道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声音撞到阴寒的石墙上，如雷落平谷。那沉闷里还夹杂着“哼哧哼哧”的喘息声。

蒋玉衡飞速地跑着，呼吸粗重，她每跑过一盏油灯，暗黄的灯光便随之晃动，光影交错，如梦似幻。

“这--”她急急刹住步子，满脸惊诧。伊雪躺在血泊中，眉目一如既往的美艳动人，但脸上难掩悲痛。蒋玉衡四处张望一番，这间密室里没有任何声音，地上也没有留下血脚印。她慢慢蹲下身去，伸出两根手指探了探，已经断气了。

就在她正要四处查探一番之际，密道里突然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一会儿，一列侍卫井然有序地鱼贯而出，见她愣愣立在伊雪的尸身边，便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将蒋玉衡困在中间。

蒋玉衡这才意识到情势不对，忙摆手：“不--不是我杀的！”

跟在侍卫后面的，是张承业。他见是蒋玉衡，吃了一惊，而看到地上的伊雪之后，更是一头雾水。他原本跟周德威一起在招待诸位大臣，可久久不见李存勖露面，于是到大殿去寻。在大殿中转了一圈，他看到偏室的墙壁后面有一条黑乎乎的密道，而密道的门竟没有关，便起了疑心，于是点了一列侍卫进来查看。

“老监军！”蒋玉衡见到张承业，忙上前抓住他的胳膊，解释道，“不是我杀的！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一进来她就这样了！”

张承业望着她诚恳的眼神，沉思了一会儿，问：“你到这儿来做什么？”

“我--”蒋玉衡这一思索，才觉察出其中不对。李存勖罚她在书房反思一夜，并下令没有他的命令不许她出去。可是就在刚刚，她听到书房外有宫女悄悄议论，说伊雪进入大殿后就凭空消失了。蒋玉衡不由得心下一紧，猜想她定是找到了大殿内的密道入口，这才顾不得李存勖的命令，擅自出了书房。可一到此处，就被误认为是杀害伊雪的凶手。这一切，显然是有人要陷害于她。

可她左思右想，自己只是李存勖手下的一个小丫头，谁会这么处心积虑地要除掉自己？要自己命的，似乎只有地上躺着的伊雪，可偏偏这个人用伊雪的命来搏自己的命。

正当她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李存勖忽然从张承业身后转出，问了一句“怎么了”，眼睛便落在伊雪身上。他深邃的双眸中闪过一丝忧戚，如此波澜不惊，却让众人喘不过气。所有人都把头垂得老低，就连张承业也不敢抬头去看他。

可出乎他们意料的是，等了许久，并没有出现想象中的悲痛。李存勖仍默然站在一旁，一声叹息也没有。

蒋玉衡还未来得及开口辩解，宋老瞎就柱着拐杖转了出来，他嗅了嗅浑浊空气中涩涩的血腥味，故作急切地问：“出什么事了？”

张承业这才慌忙拉住蒋玉衡的胳膊，问：“说清楚了，伊姑娘到底怎么死的？”

“伊姑娘死了？”宋老瞎此刻的惊诧在李存勖听来格外刺耳，这仿佛是在提醒李存勖，他曾经的预言和猜测成真了。陷害王昭诲的人是蒋玉衡无疑，那么太原的内鬼也是她？

蒋玉衡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撞见的一幕竟会成为一道催命符，她只一心盯着李存勖，像真的做错了事一般，小心翼翼道：“真的不是我！”

“谁让你出来的？”李存勖冰冷的口吻如薄薄的闪着寒光的利刃。他当然知道不是她，可是有人想让他相信是她。

当李存勖率众人从密道中出来时，发现周德威和李嗣源正急匆匆从大殿里往偏殿赶。周德威见他终于出来了，忙迎上前：“大王总算出来了，吉时快到了，老夫人派人四处找您，就差没把晋阳宫翻过来了--”

他话还未完，就看见侍卫们抬着伊雪的尸体跟在后面，而蒋玉衡被架住手脚，闷不做声。一直沉默的李嗣源终于指了指伊雪的尸体，开口问道：“亚子，这是--”

李存勖没有回答，连看都没看一眼，而是接着周德威的话问：“老夫人她们在哪？没人进来吧？”

“没有！”周德威道，“老夫人正在自己的寝殿里，夫人正陪着！”

李存勖点了点头，迈开步子冷冷道：“埋到宫外。蒋玉衡，关起来！”

蒋玉衡瘦弱的胳膊被两个侍卫一边扯住一条，拧得青疼。刚出大殿，独孤成和周丰正蹬上一级级石阶，独孤成见蒋玉衡被人押着，吼了句“放开她！”，就上前一手扒开一个侍卫，护着蒋玉衡，关切地问：“怎么了？”

蒋玉衡低头不语。周德威见他如此，厉喝一声：“独孤，不得造次！”

独孤成只得退到一边，眼看着蒋玉衡被拧住胳膊带走。周丰忙拉住周德威的胳膊，悄声问：“爹，这到底怎么回事？”

周德威望着他们两张急切的脸，叹了口气：“伊雪死了，死的时候只有玉衡在身边！”

“那也不能说就是玉衡杀的！”独孤成急了，可他知道，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有多心虚。

周德威反问：“最想伊雪死的是谁？伊雪是死在密室里的，那个密室有几个人知道？”

那是晋阳宫通往九曲塘的密道，知道那个密室的人，除了李存勖父子，便只有宋老瞎、况七娘、独孤成和蒋玉衡，即便张承业和周德威，也是今天才知道这个密道的存在。况七娘远在开封，独孤成和宋老瞎当时都不在，如此看来，蒋玉衡是难辞其咎了。

“可是--”独孤成脸涨得通红，却找不出为蒋玉衡的开脱之辞。他只恨蒋玉衡为什么不跟自己商量商量就鲁莽下手。

倒是一旁的周丰旁观者清，不解地问：“即便玉衡是最有可能杀伊雪的人，可是，她为什么非要把伊雪引到密室去呢？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他这一语惊醒了独孤成。独孤成下定决心道：“没错！大王不可能想不明白这个道理的，我这就去找大王！”

“站住！”周德威赶紧拉住他，斥责道，“今日是大王大喜的日子，伊雪却平白无故死了，你却要去给杀害伊雪的人求情？即便有道理，你也不能现在去说！大王正在起头上，他不但不会听你的，反而一生起气来，说不定连你一起关起来！”

“可--”

“我爹说得没错！”周丰跟着劝道，“况且目前大王只是把玉衡关起来了而已，也没说要怎么处罚。说不定明天大王看出其中端倪了，自己就会放了她！你何必去冒这个险？”

话虽如此，独孤成虽嘴上答应着，心里却一句也没听进去。虽说伊雪的死为这个喜庆的日子添了几分晦气，也毕竟也只是几分晦气而已。除了李存勖心里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伤感和惆怅外，其余人并没有为此受到丝毫的影响，于他们而言，伊雪本就是个过客，如今只不过提前离开了而已。甚至在刘碧婵看来，这倒是个意外之喜。

“咚！咚咚！”

两三点鼓声响起，而后是短暂的沉寂，白鹤飞过屋顶，正当众人侧耳细听之时，忽然万鼓齐发，气势磅礴，让人如若置身战场之上。欢乐跳跃的鼓点粗犷有力，让人闻之不禁欲随之起舞。整个晋阳宫都被鼓声敲得热血沸汤。

这是名乐《大得胜》，每当大战之后，战士凯旋庆功之时，晋阳宫里都会响起这震撼人心的鼓乐。这一场盛宴设在晋阳宫的主殿内，李存勖、老夫人曹氏、夫人韩昕和刘碧婵正和众大臣一起，笑盈盈地望着殿外九十九架红皮大鼓。在那九十九架大鼓之前，雄赳赳气昂昂地站着九十九个红衣大汉，他们手持鼓杵，身姿矫健，双臂孔武有力，整齐地变换舞姿，敲出激昂的鼓声。

大殿内，群臣你迎我往，互相说笑，互相敬酒，觥筹交错，酒菜飘香。可晋阳宫的另一角，却只能听见隐隐的钟鼓之声。

大白天的，独孤成却换上一身夜行衣，用一块黑布把自己的脸蒙起来，在晋阳宫里摸索前进。

这是晋阳宫里的牢房。一排低矮的屋子，远远看去，似乎是宫人们的住处，可四处却全都是铁栅栏。太原的牢房本在宫外，这里的小牢房是用来关押犯了错的宫人的。那些宫人原本就没什么本事，因此看守的侍卫并不多，除了牢房内的看守和大门外的两个，就只有一队侍卫会偶尔在四周巡视。今日是大王的好日子，那些侍卫都被调到大殿附近去当班了，几个看守的心也被慷慨激昂的鼓声勾了去，较平日里更懈怠了。

独孤成轻而易举地混了进去。虽然周德威和周丰说的都有道理，虽说他也清楚大王目前还没有处罚蒋玉衡，可他怎么能置若罔闻？无论如何，他要来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