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云殿春色已逝,粉黄流莺早已深藏进郁郁烟柳之中,殿内却乐音不断,阮声、琵琶声、柳琴声互相缠绕,如春林里此起彼伏争唱的莺儿。
朱温与黄云坐在殿中,美酒佳肴陈列案前,轻歌曼舞设于席下。此刻演奏的舞曲名《春莺啭》,相传唐高宗通晓音律,一日清晨,于春树下坐闻流莺之声,心中一动,即刻召来乐工,共谱此曲。后人有诗曰“内人已唱《春莺啭》,花下傞傞软舞来”。
阮声初起,两三点落,如清晨茫茫水雾中,一片狭长的临水兰叶上滚动的晶莹露珠霎时落入水中,惊醒池中沉睡的一尾小鱼,鱼儿摆水,发出汩汩水声。一群身着嫩绿舞衣的曼妙女子摇曳着柳腰由两边款款上前,随着乐音翩然起舞。
朱温靠在扶轼上,两眼微眯,一张大嘴乐得从未合上过,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柔软的腰肢。他身旁的黄云却无心欣赏,心神不宁地望着面前桌案上摆着的青玉酒壶。她吞了口气,故作镇定地提起酒壶,倒了一盏酒,清冽的酒中映出她决绝的眼神。而后,那眼神化为一汪谄媚柔情,伴着香甜的美酒,被朱温一齐吞入肚中。
众绿衣舞女如随风摇曳的柳条,在一片绿柳之中,忽地出现一朵明艳的红花,如春日海棠,一片片绽开。几杯酒入肚,朱温开始觉得头有点晕晕的,身上也热起来,他晃了晃脑袋,定睛一看,原来是位身着红衣的女子。
只见那女子绾着簪花高髻,上缀芙蓉绢花,黛眉长展,眉心粉色花钿衬得肌肤如雪。身穿鲜红抹胸绣衣罗裙,胸前绣着大团花,在这件绣衣外笼着一件薄薄的缦衫。女子的腰间、脚踝上都挂着小小铜铃,一扭腰,一迈足,铜铃便与乐声相和,如雏莺之语。
这位红衣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一直不愿进入梁宫的小慧。她因能歌善舞,被阿保机挑中,意欲把她送到朱温身边。阿保机常说,凭她的容貌和身段,定能哄得朱温言听计从。如今看到朱温这按捺不住的神情,她信了。
朱温踉踉跄跄地从位置上爬了起来,晃着身子一把扑过来,却被小慧迈着舞步躲过,朱温由此兴致更高,非要搂住美人一亲芳泽不可,于是在美人丛中东蹿西撞。小慧一边以婆娑柔曼的舞姿围着他转圈,一边挂起柔媚的笑。只是,整个扶云殿的人都不知道,她婀娜的身子里藏着一柄冰冷的匕首。
朱温突然觉得脑袋更晕了,身边仿佛有无数个美人在对着自己笑,在呼唤自己,而后,那些美人面都化作一只只扑腾着翅膀的莺儿,在殿中旋飞。他闻到空气中的脂粉香越来越浓,越来越勾人,他似乎有些站不稳了。
终于,他往前奋力一扑,抓住了小慧的衣袖,随即,他闭上眼睛,嘬起厚厚的嘴唇往小慧脸上亲去。小慧脚尖一踮,身子飞快地往后旋转,金蝉脱壳一般从那层薄薄的缦衫中抽身出来。朱温往前一跌,倾倒在众美人的石榴裙下,他缠住手中脱落的缦衫,捧到鼻子前嗅了又嗅,那上面浓浓的脂粉香让他欲仙欲死。
“陛下--”众女子见他摔倒在地,纷纷上前要扶。乐声不停,小慧依然在舒展着手臂起舞。而黄云则坐在席上伸颈探望,那神情绝不是关心,而是期待,期待着一场预谋好的酒醉。
果然,一双白嫩的手刚碰到朱温的胳膊,朱温便随着全身一颤,他突然疯了似的拽住那双手,整个人往那女子身上扑去。他肥重的身子几乎把那女子压个半死。接下来的一幕让小慧忘记了舞蹈,而是愣愣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朱温如一头饥饿的野兽,恨不得把身下的女子连人带骨头啃下去,任凭那女子如何挣扎求饶,他非但不放,反而大拳挥去,将那女子打得昏厥过去。余下众人见此情境,都不敢往前去扶了,而是纷纷往后退一步,可是没有朱温的命令,她们又不敢私自退下。殿旁的乐工也装作没有看见,继续演奏着更加明快活泼的乐曲,似乎要为朱温的暴行伴奏。
眼看着地上那位女子身上的衣衫都被撕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瘫在地上没有丝毫动静,不知是死是活,而朱温似乎也对她失去了兴趣,他喘着粗气,抬起头来,从周围惊惶的面孔上一一扫过,似乎在寻找下一个猎物。而那些娇艳的面庞都被吓得花容失色,约好了似的一直往后退。听闻朱温好色,她们多少人想凭着自己的容貌和柔媚手段得到朱温的宠爱,从此飞上枝头,享用一生的荣华富贵。可此时此刻,所有的奢望都被打消,剩下的只有恶心和恐惧。
朱温沉重的呼吸和迷离的眼神让黄云又痛快又害怕,可更多的是内疚。她知道,胭脂醉的药效起了,如此下去,朱温必定会暴毙,可在他暴毙之前,会残害多少无辜的女子!她望着这些颤抖着的鲜活生命,她们不是和自己一样无辜么?
她正痛苦挣扎着,突然,一声颤抖的尖叫响起。原来朱温一个猛扑,拽住了另一个女子的脚踝,将她按倒之后又是一顿惨无人道的虐待,看得余下的女子胆战心惊,她们三三两两地抱在一起抽泣。
朱温旁若无人地趴在那女子身上纵情声色,完全忘记了年轻时候常常告诫部下的一句话,“永远不要把自己的背留给敌人”。此时此刻,小慧望着他荒淫的脊背,慢慢把手摸进罗裙里暗藏的匕首上。
此时不杀,更待何时?
她抓紧了匕首的柄,慢慢朝朱温迈开步子,正要抽出匕首,突然听到这修罗场般的宫殿外传来一声嘹亮的喊声:“禀陛下,郢王殿下求见!”
黄云听到“郢王”二字陡然一惊,他果真来了!小慧也赶紧收起了匕首,若有所思地望向黄云。天下谁人不知黄云本是朱友珪的妻子,朱友珪为人阴冷,但绝非不识耻辱之人。况且近来他弑父取而代之之心日益显露。
倘若能全身而退,何必以命搏之?
而朱温沉浸在美人香润之中,哪里听得到别的声音。
“禀陛下,郢王殿下求见!”
喊声再一次穿透重重乐音,传到朱温的耳里。这一次终于扰了他的雅兴,他一边如狼似虎地蹂躏着,一边发出不耐烦地咆哮:“叫他滚!”
殿外,朱友珪听到这熟悉的喘息声,已经怒上心头,慢慢握紧拳头了。而殿内的朱温似乎因被人打扰了而有些失了兴趣。
短暂的沉寂之后,小慧趁着众人不注意,悄悄踱到黄云身边,她看见黄云的手一直握着案上那个青玉酒壶微微颤抖,丝毫没有察觉到自己的迫近,心中便猜到了几分。朱温虽好色,但今日如此暴虐无度,形似发狂,更像是被人下了春药。
“黄娘娘如此肆无忌惮地给陛下用药,就不怕被太医查出,死无葬身之地?”小慧心想,反正这个女人也活不成了,何不再为千千万万心怀深仇大恨的人尽一份自己的力。
黄云一骇,这才扭头看见方才跳舞的红衣女子已经站在自己身旁了,短暂的惊讶之后,她渐渐敛起面容,平静中透着几许失落:“均王派你来的,还是七娘?”
这次换小慧惊讶了,原来这个本是朱友珪妻子的黄娘娘,竟还是朱友贞的人?甚至,还跟况七娘有关?她不敢随意,于是挑了最稳妥的话说:“均王殿下只是让我来保护黄娘娘的!”
听到她是朱友贞派来的,黄云心里松了口气,倘若是况七娘派人来催她的命,那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一丝温情也成了讽刺。看着黄云嘴角慢慢抿起的奇怪的笑,小慧突然有些心虚。一不做二不休,何必跟她废许多话,直接把她推到朱温身边,就不信朱温不动心!
小慧正准备动手,突然,黄云自己站了起来,她颤颤巍巍地从青玉酒壶里倒了满满一杯酒,微微扬起下巴,似要以最壮烈的姿态与这个世界告别。小慧只听到一句“请均王殿下转告七娘,不必为我收尸!”而后,便看见黄云自己脱下罗裙外的薄衫,慢慢跪坐到朱温身边,将那满满的一杯胭脂醉给朱温灌了下去。
“陛下--”
殿内传来黄云颤抖的声音,朱友珪才转身走了几步,突然猛地回头,只听见这令他耻辱的声音起伏不定,如有人拿着滚烫的铁烧在他脸上烫上“懦夫”二字。
朱友珪的牙咬得咯吱作响,扶云殿外的守卫也各自低下头去,不敢听这淫秽之声。终于,从殿内跑出一个红衣舞女。小慧故作惊惶地撞到朱友珪的身上,而后颤抖着抓住他的衣袖:“殿下--救--救救黄娘娘--”
朱友珪再忍不了这奇耻大辱,两三步迈向门槛,那两个守卫不知死活地将手一拦,朱友珪奋力一折,“咔嚓”两声,便折断了他们的胳膊,破门而入。
殿内,朱温正将黄云狠狠地压在身下,贪婪地撕扯着,黄云几乎是一丝不挂地躺在他面前。
“父皇!”
朱友珪压着嗓子挤出这一句,双眼凶恶。
朱温这才回头看见他竟不顾自己的命令闯了进来,于是怒骂道:“逆子,滚出去!滚!”而后继续在黄云煞白的脸上嘬来嘬去,似乎有意羞辱朱友珪。
朱友珪再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怒气,大喝一声:“朱温!”而后操起手边的阮,朝朱温的脑袋掷去。
“嘭”的一声,朱温应声而倒。这下子,乐声终于停下,众乐工、舞女尖叫起来,乱作一团,再顾不得许多,纷纷朝殿外逃命。
朱温从黄云身上跌下,摸着自己的后脑勺,觉得手上黏乎乎的,近前一看,只见手上血迹斑斑。他又气又怕,颤抖着指向步步紧逼的朱友珪:“你--你--你想干什么?你个逆子--”
朱友珪怒不可遏的双眼中几欲喷出火来,他一句话没说,捡起地上的阮,狠狠一抡,只听见阮弦绷断的声音,这是朱温一生中最后一首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