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玉衡望着眼前这位女子，鹅蛋脸，眉眼和善，即便发现蒋玉衡在偷听也没有丝毫怒气，看上去十分温柔，只是声音却不太配得上这张脸。这女子穿的是杏色蜀锦，颜色虽淡，但做工精致，绣的梅花栩栩如生。发上珠翠不多不少，恰到好处。身后跟着的两个小丫鬟模样也乖巧可爱。

蒋玉衡还未来得及告罪，李存勖已从身后赶来，见是她，刚才还盈满欣喜柔情的脸又陡然拉下来，气愤之中竟露出一丝尴尬：“谁让你来这儿的？谁教你的规矩？”

那女子见蒋玉衡耷拉着脑袋，一副可怜模样，正想为她求句情，却看见刘碧婵从李存勖身后款款转来，笑盈盈地向她行礼：“见过夫人！”

原来这女子正是李存勖的妻子，被封为魏国夫人的韩珍。韩氏出身于太原的名门望族，恭淑秀敏，是李克用亲自为李存勖提的亲。她样貌性格样样都好，只是这声音却不得李存勖喜欢，因此成亲多年，并不受宠。不过她侍奉公婆十分孝顺，李存勖对她也不乏敬重。

韩珍虽是大家闺秀，可看见自己的丈夫一回来只惦记着这个婢女，心里也难免泛酸，于是冷语道：“不知哪里捡来的小丫头，没规没矩，该做的事偷懒，只知道围着主子转！”

原来韩氏和刘碧婵从未见过蒋玉衡，以为她和独孤成二人都是李存勖此次出征途中捡回来的。她这话面上是骂蒋玉衡，其实李存勖和刘碧婵都听得出来，这是在指桑骂槐呢！刘碧婵就是当年李克用出征时捡回来的，她这是在骂刘碧婵不好好伺候老夫人，却缠着李存勖不放。

李存勖听出她话里的意思，有些不悦，正要争辩几句，不想刘碧婵轻轻将蒋玉衡往怀里一揽，轻声柔气道：“夫人莫生气了！这孩子初次来宫中，指不定是迷路了，是不是？”她说着俯下身子慈眉善目地问蒋玉衡。

蒋玉衡怯怯地望向李存勖，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只微微撇了撇嘴。

韩氏见自己这一拳就像打进了棉花里，有劲没处使，自讨没趣，于是向李存勖行了个礼，继续往老夫人曹氏的住处去了。

刘碧婵瞥见李存勖脸上仍挂着一丝不悦，于是一双柔荑轻轻拉住他的衣袖：“大王就是心思太灵巧，所以平生惹了许多烦恼。若是不须理的事就两眼一闭，装作不懂，那烦心事也省去一大半了！”

李存勖依依望着她，明眸善目，笑语柔声，心里的气早消了，于是伸出一双大手，把她的纤纤十指轻轻握在手心。两人正秋波频传，两心相通，李存勖忽然扭头瞪了一眼蒋玉衡，蒋玉衡立马撒腿跑了。

练武场上，周德威正和独孤成切磋比划，蒋玉衡从西边小门走过来，一边走一边低头思索，嘴里似乎还不停地嘀咕着什么。

独孤成见了，笑问道：“怎么，大白天的撞见鬼了？”

这要换作平时，蒋玉衡早扔了个白眼过去。可这次回来后，她总闷闷不乐，独孤成因而时不时地想逗逗她。

她见周德威在，便上前问道：“周将军，婵儿是谁啊？”

“婵儿？”

蒋玉衡于是将自己在百年亭遇到的那两个女子都说给他听。听了周德威的话，她才知道那个名叫婵儿的原来是大王的青梅竹马、老夫人的贴身婢女，而另一个则是大王的妻子。她于是呢喃道：“难怪大王对那个婵儿那么好，她可比夫人好多了！”

周德威却突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画虎画皮难画骨，世上事，有时候并不是眼见为实！”

“您是说，夫人才是好人，而刘碧婵是坏人？”蒋玉衡仰起好奇的面孔巴巴望着周德威。

周德威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人坏人不由我们说！好了，这是大王的家事，我们不该多问，以后你别再瞎跑了！”

他说着转身从场边堆满刀枪棍棒的地方找了一根长长的软鞭，笑眯眯地在蒋玉衡面前晃了晃。

这是一条九节软鞭，鞭梢有一小小的镖头，就像匕首的尖。鞭身由铁制鞭节和圆环连缀而成，外裹一层上等牛皮。而握把中心镂空，大小比正常的软鞭握把稍小些，孩子的手恰好能握住。

独孤成和蒋玉衡直勾勾地盯着这九节鞭发呆，周德威突然把鞭子往她跟前一送：“试试合不合手！”

“给我的？”蒋玉衡一脸惊诧。

嘴上虽不敢相信，手却毫不犹豫地捧了过来，转着圈一通乱耍。吓得独孤成和周德威躲得老远，把自己抽了好几鞭，还差点被鞭梢上的镖头划伤。

周德威看了哈哈大笑，接过九节鞭耐心讲解道：“鞭子不能用蛮力！你看，握把的中心是空的，你不用时，可以把它缠在腰间，将镖头扣进握把里，就像缠了一条腰带。”

蒋玉衡喔圆了嘴，仔细听着，眼睛一眨不眨。

“你力气小，可是身手灵活，反应敏捷，用软鞭再合适不过了！软鞭可长可短，携带方便，能软硬兼施。既能以长击短，直接打掉对手的短棒、匕首等，又可近身攻击。若是在空间狭小的地方，还能把它对折起来，当作刀剑使用。”

独孤成和蒋玉衡一齐惊呼：“这么厉害？”

周德威于是又给他们耍了一番，那鞭子到了周德威手里就像通了灵一样，井然有序，如银蛇飞舞，让人眼花缭乱。周德威横鞭一甩，镖头在地上飞快地摩擦，闪烁着刺眼的火花。没一会儿，那鞭子又像长了手一般，紧紧抓住立在一旁的长矛，周德威手上一用力，那长矛就飞了出去。

他们二人正要拍手叫好，周德威又道：“鞭是一条绳，全靠缠得清。如果缠绕不清，势必打不着人而伤了自己。软鞭讲究纵打一线，横打一扇，收到手中是一团，抡将出去则是一片。收回时劲力要软，要柔；打出时要刚，要快。所以说，收回如虫，放出如龙，收回如鼠，放出如虎。”

蒋玉衡听得入神，周德威又教她练习软鞭的技法。鞭以摔、点、扫、盘、拨等技法为主，要求使用者转折圆活，刚柔合度，步伐轻迅，既要灵巧，又要速度。周德威边讲便演示，偶尔还让蒋玉衡来做给他看。

练得正兴起，李嗣昭不知何时悄悄过来了，侧着身子在后面听了一会儿，突然放声大呼：“收徒弟呢！”

周德威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见是他，嘿嘿一笑，黑脸中露出一丝赧色。

自打潞州解围，他们二人握手言和之后，这两个人突然间倒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觉。李嗣昭捏起软鞭瞧了一眼，又转到独孤成身边，将手搭在他肩上。

独孤成正是长个子的时候，李嗣昭站到他身边才发现，把手搭在这小子的肩上还真有点吃力，于是又悄悄背起手，缓缓道：“周大将军，大王把这两个娃娃托付给你管教，你放着功夫好的不管，专去调教那弱的。又是送鞭子又是教身法的，把独孤小兄弟晾在一边，不怕人家心里犯嘀咕？”

“怎会——”独孤成刚开口，李嗣昭猛地捏了一下他的肩膀，叫他闭嘴。

周德威见他这样，就猜到他肯定又在打什么主意了，于是心里偷笑一番，面上却装作不知，诚恳问道：“那——李将军有何高见呢？”

李嗣昭两眉一挑：“你看，你平时又要整饬军队，两个娃娃你也管教不过来，万一这女娃娃本事上去了，男孩却荒废了，大王岂不是要找你麻烦！”

“说得是！”周德威故作神情凝重地一个劲点着头。

李嗣昭这才放心说出自己的意图：“既然你顾不了两个，那不如把独孤成交给我，我保证把他培养成一个能立马横刀、上阵杀敌的小将！”

独孤成听了这话，已是两眼发亮。周德威本还犹豫，可见他似乎颇愿意，也不好拒，只支支吾吾道：“好是好，不过，大王那边——”

“这个好说！”李嗣昭见他松口，大手一挥，推着独孤成就走，“大王那儿我去说！我是他二哥，这点事他还能拒绝我吗？走了！”

“诶，独孤——”蒋玉衡向前追了两步。这三年来，她和独孤吃饭训练都在一起，陡然要分开，她当然不高兴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每日趁着朝霞在练武场苦练九节鞭，夜里挑着灯烛把从前囫囵读过的兵书、史书和策书都再重新细细读过。每当打盹走神，或是赖床偷懒时，李存勖那张冰冷的脸和鄙夷的目光就出现在她眼前。

遇到不懂的地方，她便缠着周德威。久而久之，周德威何时吃饭，何时午睡，何时练兵，何时见大王，都被她摸得一清二楚了。

一日，蒋玉衡将弓一点点拉开，虽然仍有微微的颤动，但较之前平稳多了。她双眉紧皱，目光牢牢盯住前面的靶子，右手一张，那箭飞似的冲向箭靶。仍没中红心。

蒋玉衡正垂头丧气，忽听到独孤成在身后笑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啊！九节鞭练得好好的，怎么又想起射箭来了？”

“玩玩！”蒋玉衡轻描淡写地带过，转头问，“你怎么来了？”

这下换独孤成唉声叹气了：“在那儿和在这儿都一样，每天读读书，练练武，没有特别的！”

蒋玉衡自然知道他想要什么特别的，只是如今，她对独孤成的复仇之恨不再那么好奇那么不解了，因为，她的心中也种下了这样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