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微凉,王昭祚走在茂密的葡萄架下,步履有些轻飘飘的,他双眼微醺,身上带着淡淡的酒香。他扶住葡萄架,看见旁边蹲着一块大圆石,便顺势慢慢坐了下去。
圆石上的冰凉像一条细蛇一样,迅速地蹿进他身体里,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猛地站起,抬头望了一眼偌大的公主府,心中五味陈杂,脑子里乱纷纷的。
祖母本该安享晚年,却忍受着孙子远去为质、骨肉分离的痛苦,最后不明不白死于非命。父亲一生胆小怕事,近年来更是贪图享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雄心。而镇州城内,他那个弟弟没少兴风作浪。
想到这里,他不禁失声苦笑,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只怕早已被抛诸脑后。唯一疼爱他的祖母,他却没能为她报仇!
可是况七娘说得没错,乱世如此,他要报仇,只能找朱温报!
这是朱温为困住他而打造的金牢笼,几年来,他从没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如今醉眼之下,竟觉这一勾瘦月下的葡萄架姗姗可爱,风竹映在粉墙上如半笺墨画,而面前的书房也不再那么关得人喘不过气。
安阳公主待他如何,他岂不知?这些年,若不是安阳令行禁止,府里那些下人,谁会对他这么毕恭毕敬?更不用说什么郢王均王了!
他猛地晃了晃自己的脑袋,不,她再如何,改变不了她是朱温女儿的事实!自己身为质子,决不可有一丝动摇!
他收起了满心的胡思乱想和愧疚,疾步走到书房前,猛地推开两扇门,而后关门回身,朝书桌走去。可没走两步,便陡然一惊。
原来在他书案前,站了两个人,正是独孤成和蒋玉衡。
“你们没死?”他惊诧。
“独孤兄的功夫可不是花拳绣腿!”蒋玉衡生怕多说露馅,便赶紧扯开,直奔主题,“咱们的交易,驸马爷可没忘记吧?”
王昭祚正烦闷,哪有心思搭理他们:“天心楼已毁,我什么都没查到,凭什么帮你们?”
独孤成听了,心中窝火,就要挥拳上前,却被蒋玉衡一把拉住。蒋玉衡慢慢走在王昭祚跟前,微微仰起稚嫩的粉面望着他,神色却一点儿也不像个十一二岁的孩子:“驸马爷当真要孤军作战?”
王昭祚眼神一虚,正踌躇间,蒋玉衡又不紧不慢道:“远困他乡,独挡虎狼,驸马爷在开封苦心挣扎多年,玉衡佩服!可细想想,驸马爷忍气吞声这么多年,为的不就是有朝一日能回到镇州?不管您愿不愿意面对,玉衡请驸马爷扪心自问,镇州,还容得下您吗?”
王昭祚的心就像突然被人捏在手心里一样,越捏越紧,紧得他双眼外凸,几乎就要爆炸。这些他何尝没有想过,只是每次都不敢细想下去。
“若说朱温狼子野心,暴虐成性,那么令尊赵王真算个闲适温顺人,温顺得连镇州的事都不愿多问了!倒是令弟,二公子王昭诲,巴不得赵王和你这个远在开封的大哥早日归西呢!”蒋玉衡毫不掩饰,直截了当。
王昭祚一惊:“你什么意思?”
蒋玉衡微微一笑:“玉衡如果没有猜错,上次佑民寺外,要杀驸马爷的,应该就是王昭诲派来的吧?他们的令牌上有个‘言’字,不正是‘诲’字的一部分么?”
独孤成看见王昭祚的脸色愈发难看,于是接着说道:“还有公主寿辰那天,下毒害死大黄狗的,也是王昭诲?”
“别说了!”王昭祚大喊一声,踉跄着坐到椅子上,身子往后微微躺着,身心俱疲。
蒋玉衡见状,如一只乖巧的小兔子般轻轻挪到王昭祚身边,轻声细语:“镇州,开封,家人,仇人,既然无可依靠,何不自求多福?”
王昭祚半眯着眼睛细细打量眼前这个小姑娘,是,她嫩白的小脸稚气未脱,真像一只温顺的小兔子。可是,他看到了这只兔子猩红的眼,那是血的颜色。
“李存勖到底想做什么?”他的声音如从地底深渊飘来一般,“这一切,是他从中翻搅的?”
蒋玉衡见他起疑,故作轻松地笑道:“驸马爷一而再再而三地怀疑我家大王,那不知此刻,您心中信任的是谁呢?朱温?赵王?王昭诲?还是您的妻子安阳公主?”
王昭祚的眼神如窗外远远奔袭而来的夜风,扑到人身上凉飕飕的:“我只信我自己!”
春深时候,花满东京,人声喧鼎。开封的大街小巷都弥漫着花香喜气,笑语欢盈。皇宫之内却肃穆得多。
一辆黄褐色帷布的马车转着车轱辘,不紧不慢地从扶云殿直驱宫门,车轮轧在一块块古旧却平整的石板上,声音回荡在空寂的宫庭中,格外的响。这车式样普通,帷布上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一匹黑马拉着,远非皇家气派。
马车出了宫,一路往北驾去,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停在一家小茶楼前,却并不见车中人出来,连探个头也没有。这样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在其他几辆马车中间,实在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而此刻,况七娘正在茶楼的二楼,手推木窗,俯眼望着楼下。桌上的热茶雾气腾腾,让她冷艳的脸更加如梦如幻。
“走吧!”她起身,用温和却不容反抗的语气命令着。
况七娘头一个出了茶楼,直朝马车走来,她故意装出柔弱的样子,在车夫的搀扶下好不容易登上马车,掀起帘子,里面露出一个穿着黄裳的女子,却看不到脸。
马车边一个绿裙姑娘正准备往茶楼里去,却突然将身子一闪,躲在了另一马车背后,许久,才慢慢探出头来张望。
这绿衣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小慧!
原来她看到跟在况七娘身后的,正是蒋玉衡、独孤成和吴大方三个人。他们仨各自苦着脸乖乖上了马车。
茶香清远而幽香,马车在小慧的注视中朝北奔去,渐行渐远。而她的嘴角露出一撇不动声色的微笑。
马车内,黄云打量着这三个垂头不说话的小孩,又看看神色凝重丝毫不放松的况七娘,清了清嗓子:“七娘,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你们平安带出开封城!”
况七娘一手轻轻撩开车窗的帘子,面无表情地望向外面:“不,你带他们出去,我还有事!”
“你不一起走?”独孤成这才开口,“天心楼已经烧毁了,况姐姐不跟我们一起撤出去吗?”
“你们先走!”她放下帘子,仍只有这一句。
黄云却对她坚定语气背后的打算心知肚明。
况七娘看见蒋玉衡裹着一条长长的暗红色棉麻丝绦,恨不得把整张小脸都埋进去。她耷拉着眼皮,小嘴一直微微翘着,满脸不高兴,一句话也不说。况七娘知道她还在生气,却并没有去哄,而是打量了吴大方一眼:“待会儿到了前面,你跟我一起下车!”
吴大方一愣,左右瞧了瞧,见况七娘始终冷冰冰盯住自己,才瞪大眼睛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说我?”
况七娘直直盯着他,吴大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蒋玉衡抢了话去:“为什么?”
“这辆车太小,况且,我们这么多人一起,太引人注意了,分开走安全些!”
蒋玉衡审视着她:“可是你刚刚说你在开封城还有事,你根本不会离开,你要带他去哪?”
况七娘语气冷淡而决绝:“他不能跟你们一起走。天心楼暴露了,他是天心楼的伙计,进进出出的,万一有人认出来就麻烦了——”
“他留在开封城内更麻烦!”蒋玉衡毫不犹豫地打断她,“他会没命的!”
虽然见过堆尸如山、血流成河的场面,但当死亡真正靠近的时候,吴大方脑子顿时像被大铁锤猛击了一下,眼前泛黑,隐约觉得有些透不过气。
可他明白,他只不过是一枚小卒,一枚弃卒!而独孤成和蒋玉衡是大王亲自派来的。大王就是要他为他们做肉盾,他也该闭着眼睛冲上前去。
蒋玉衡憋红了两颊,气嘟嘟的:“他哪儿也不去,就跟我们一起!”说罢,她拉起吴大方的手起身就要走。
况七娘敏捷地伸出一只手按在蒋玉衡肩上,蒋玉衡将肩一垮,身子一转,轻巧逃脱。奈何况七娘早已料到她下一步的动作,伸腿拦在她前面,毫不费力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想去哪儿?”
蒋玉衡的小手腕被捏出红印,疼得要命,可她紧忍住不哭不喊,只生气道:“不劳你费心,我自己闯的祸,我自己担!”
况七娘微怒:“你拿什么担?拿你这条小命?”
她自知理亏,一股气在心里窜来窜去,找不到出的地儿,只能眼中憋着泪,几乎要哭出声来:“你已经杀了余伯伯,难倒连他也要一起杀了吗?”
吴大方双眼泛红,默不作声地低下头去,愣愣望着自己被热水烫肿的手指。独孤成和黄云在一旁各自沉默,不知如何是好。马车里一片沉寂,死神笼罩了一般。
眼看马车已经驶过长林巷,马上就要到安远门了,况七娘突然起身,微微撩开帘子,淡淡丢了句:“你们好自为之!”而后翻身下车,头也不回地隐没在人群中。
吴大方不敢相信,自己竟捡了一条命,他感激地望向蒋玉衡,却发现她依然垂着脑袋满脸不高兴。倒是黄云,温和地冲他暖暖笑着,让他心里安宁了许多。
马车一点点奔向安远门,而不远处,朱友珪和朱友贞各率一队士兵,风风火火从两边奔来,一路横冲直撞,如两条巨龙,渐渐撞到一处。
他们终于在长林巷前碰面了,朱友贞急勒马缰,看见他二哥朱友珪这急切的神情,便知道怎么回事了。他正欲开口问句好,可朱友珪瞧也不瞧他,黑着个脸夺路而去。朱友贞冷冷“哼”了一声,也急忙跟了过去。
原来他们二人都收到一封密信,说李存勖安排到开封的密探此刻正要从安远门出城。如果抓到他们,这可是一件大功,他们当然迫不及待地点兵出发。
安远门前,守城的士兵正拦住马车,按例盘问。黄云从车帘内徐徐递了块宫牌,赶车的双手接过,朝士兵亮了亮:“这是扶云殿的黄娘娘,看仔细了!”
整个开封谁不知道扶云殿的黄娘娘?那士兵觑着眼瞄了一眼令牌,便赶紧赔了笑脸,点头哈腰地让开路。
车轮重新滚动起来,一点点沿着石板上深深的车痕,朝门外滑去。
“站住——把那辆车拦下——”
车后远远传来一声暴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