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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唐烟云 第十一章 大黄狗

三月初七。

春光明媚,微风穿过新绿的树梢,传来细细的碎响,如初交心的小儿女趁人不备时的窃窃私语。天空飘着几处羽状柔云,大黄狗伏在洁净的石阶上,望着蓝天出神。日子过得悠闲而惬意。

可人的日子就不同了。

它身边一双双脚来来往往,踏进走出,有几次差点踩到它的尾巴,吓得它一抖。

今日正是安阳公主的寿辰。魏武帝曹操的女儿被称为安阳公主,朱温给自己的女儿赐此名号,颇有比追曹操之意。

他曾在宴饮大臣时醉笑道,他和曹操一样,都是在乱世之中激流直上,平定天下以图安邦定国之人,都可谓不世之枭雄!只可惜曹操死得早,没熬到称帝那一日,他却比曹操有福分多了!为此,那日他还肃穆地给曹操酹了三杯美酒,座中群臣见此,谁敢不起身举杯酹地?于是一殿之中,酒香腾腾,惹人熏醉。

“快,可以给鳖饮酒了,把酒端上来!”

是王昭祚的声音。他身系白色围裙,正在案板上宰一只肥嫩的子鹅。厨房里一片沸腾,叫嚷声,打水声,走路声,铁铲炒菜声,灶火噼噼啪啪声,一盘菜浇入热油锅发出的“滋滋”声,全都混杂在一起。

阮大娘好不容易从厨房门外挤到案板边,苦着一张脸求饶道:“驸马爷,这些小事哪能您亲自动手,交给厨娘们做就好了!公主已经遣人来请了三次了,您就别为难我们这些下人了!”

王昭祚却装作没听到似的,又朝窗外喊了声:“酒拿来了没?”

阮大娘急得直跺脚,求爹爹告奶奶地围着他打转:“今日整个京城稍有头脸的大人们都来了,公主一个人哪应付得过来?您是驸马爷,不去前厅会客,却——却缩在这儿做菜!知道的说您对公主上心,外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公主存心使唤您呢!我的爷——”

“酒来了!”一个丫鬟在窗外喊道。

王昭祚于是急忙放下手中的鹅,径直走了出去。只见庭中竖了根竹竿,上面用细线绑了两只大鳖。把那两只鳖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晒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使鳖渴极,再让鳖饮酒。最后烹饪,使鳖肉酥香,称之为“烧醉鳖”。

王昭祚正在给鳖灌酒,这些事他定要亲自动手。阮大娘却仍不死心:“驸马爷,我求求您了!您就算不可怜我们,也该可怜可怜公主吧!您在这儿窝着不出去,叫公主面上怎么挂得住?”

王昭祚被她吵得不耐烦,便回道:“我做完羊肚包子鹅就去!”

羊肚包子鹅是一道名菜。先宰子鹅,去毛,掏出五脏,清水洗净,再将精肉、糯米饭用五味调和,填入鹅腔中。而后将宰好的羊剥去皮和内脏,把鹅填入羊肚用肠线缝好,再用火烧烤。此一道菜数味参杂,浓香迸发,深受京城名士赞赏。

这道菜王昭祚做了不止一次,每次他都要亲自操刀,亲自掌勺。阮大娘知道拗不过他,只得跟在身边打打下手,不时地催促两声。

眼看鹅已备好,就差缝入羊肚了,阮大娘兴奋不已,嚷嚷着去拿羊,却被王昭祚拦住:“洗手了吗你?”他一脸嫌弃,非要自去取。

他刚要把一整只子鹅塞入羊肚,大黄却在此时狂叫起来。它弓着身子,一种蓄势待发的气势,朝着王昭祚狂吠不止。王昭祚哄了两句:“别闹!这不是给你吃的!待会儿我再弄更好吃的给你,乖!”

谁知大黄不理不睬,竟叫得更凶。它声嘶力竭,似乎要把喉咙喊破。叫了一阵,它又上前紧紧咬住王昭祚的衣摆,死命地把他往后拉。

蒋玉衡觉得不太对劲,拉了独孤一起,站在一边仔细观察。

“死狗,再叫打断你的腿!”阮大娘本就急得手忙脚乱,被这狗一叫更是狂躁不安,情急之下也顾不得这是王昭祚的爱犬,凶凶吼道。

王昭祚因手里捧着鹅,不便抚摸大黄,哄了几句又不见好,只得割了一片羊肉,扔到大黄面前:“好,你先吃一点掂掂肚子!待会儿我再给你弄一大盘!”

蒋玉衡心里一惊。心想这王昭祚与大黄早有默契,心意相通,连自己都看出今日大黄不太对劲,他不可能不起疑。但他此举分明是心不在焉,急于摆脱大黄。难不成今日的寿宴别有名堂?

正想着,她看见大黄眼中忽的渗出两颗晶莹的泪水,它抓着王昭祚的衣摆,把脸往他腿上蹭了两下,发出轻轻的呻吟声,伸着舌头一喘一喘的,再没有狂躁。

就在王昭祚要把鹅塞进羊肚时,大黄猛地一蹿,直跳到桌上,用两排锋利的牙齿撕咬着羊肉,狠狠吞嚼着。

“哎呀,死畜牲!”阮大娘大惊,疾呼:“来呀,快赶下去!”

众人一阵慌乱,而大黄没吃几口,便浑身抽搐起来,似乎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打抖。它重重一声瘫在桌子上,一双黑不溜秋的眼睛直直盯着王昭祚,泪眼朦胧,嘴巴一张一合的,似在告别。

王昭祚顿时愣住,也顾不得手里的鹅,扔到丫鬟手里,径直上前,轻轻抚着它的额头,声音颤抖:“你怎么了?啊?怎么了?”

大黄再无声,嘴角淌出白沫,终于不再挣扎,断了气息,一双眼仍汪汪不舍,让人看了揪心。

“大黄——”

王昭祚失了魂一般,面色发白,嘴唇微微颤抖。他想唤,却觉得所有声音都哽在喉间。这是他在这纷扰的孤城里唯一的朋友,却死在自己手中。

蒋玉衡见那狗为了王昭祚竟舍命试毒,心里也一阵阵酸楚。

“这——这——”阮大娘连连后退了几步,几乎吓破了胆,她怔了好一会儿,才抖了个激灵,念叨着,“我去禀告公主!对,禀告公主!”

说着就往外挤。

“站住!”王昭祚的声音里满是悲痛,他缓缓抬头,“此事不许声张!”

“这——”

众人惊诧,低下头去,互相递了个眼神,发出小小的猜疑声。

王昭祚从每个人脸上扫视过去:“宾客已到,若此时让人知道公主府的厨房有人投毒,必定大乱!况且,这道羊肚包子鹅是我要亲自做给陛下品尝的,若传到陛下耳里,必定认为我图谋不轨!难道你们众人也觉得是我有意毒害陛下吗?”

“不!不——”阮大娘听了此话,身子一抖,急忙伸出双手摆个不停,众丫鬟小厮也急急摇头,“定是有人想借驸马爷的手——”

阮大娘不敢往下说,只急忙道:“有人要陷害驸马爷!”

王昭祚回头,一只手轻轻抚摸大黄的额头,眼中悲愤交加,却隐忍不发。

正沉默无语,忽听得一个小厮来唤:“驸马爷,沉璧姑娘来了!”

阮大娘朝外望了一眼,面上露出厌恶之色。

沉璧姑娘容貌算不得绝色,但也称得上是个美人儿。眉如柳叶,细长入鬓。纤细白颈,身量苗条,柔若无骨。着一身霞红衣裙,走起路来步履轻盈,裙袂生香,唇边总抿着一撇风尘女子惯有的笑意。

“问驸马爷安!”她远远福了一福,声音娇媚。

王昭祚脸上悲痛未卸尽,但总算能挤出笑来。

沉璧觉察出异样,关切地问:“怎么了?”

不等王昭祚回答,阮大娘便急急上前,朝沉璧甩了个白眼,回道:“驸马爷,郢王和均王来了!”

郢王唤作朱友珪,排行老二,是朱温早年出征时与亳州一营妓所生,小字遥喜。朱温后来得势,却因惧内而一直不敢将他母子二人接到身边,直至朱友珪长到十三岁,母亲去世,朱温于心不忍,才接了过来。

均王是朱温第四子,唤作朱友贞,是诸兄弟中生得最俊美,行事也最稳当的一位,因此颇得朱温欢心。

他二人如今在朝中都炙手可热,王昭祚自然不敢懈怠,于是转身吩咐蒋玉衡:“这位沉璧姑娘是我从万芳楼请来的,今日由她领舞!你带沉璧姑娘在府中四处转转,可得小心伺候!”

蒋玉衡听到“万芳楼”三个字已然一惊,正求之不得,于是乖巧答应。

沉璧身边跟了个十五岁上下的丫鬟,名唤小慧,高绾双鸦鬟,脸略有些方,额头饱满,鼻梁高挺,穿着水青色衣衫,衬得容貌更加清爽俊朗。

蒋玉衡引着她们在后院花园里赏花,心里不停盘算着如何套出些话来。

后院假山堆叠,小池点缀,池边用矮矮竹篱围起各色花药,称为“药栏”。已是春暖时候,药栏边杜鹃争艳,兰花清浅,更有各种稀奇药草杂植其间。香气轻而远,不时引来几只粉蝶徜徉其中,甚是可爱。

沉璧走在这药栏花径,却毫无观赏兴致,直直向前。倒是她的侍女小慧,望见一只粉黄蝴蝶扑着翅膀在一朵杜鹃上盘旋,不禁多看了两眼,落了几步。

沉璧面色微怒,压低声音轻喝了一句:“还不走?”

小慧忙收了眼,紧步跟上。

蒋玉衡见了,笑道:“沉璧姑娘花一样的人物,何必为此动怒呢?驸马爷常念叨,女子如花,还说这爱花的女子才是率真可爱的!”

沉璧鼻子里哼了一声:“你才来几天,可把主子的脾性摸清楚了?事主待客之道没人教吗?”

蒋玉衡才要反驳,便听见身后传来阮大娘愤愤的声音:“如何事主,如何待客,我们公主府的人一清二楚!只是不知道沉璧姑娘说这话时,把自己当成什么身份?”

说话间,阮大娘已经站在了沉璧对面,挺直腰板,仍是一副嫌弃模样。

沉璧也不生气,嘴角仍抿着一丝浅笑。

“沉璧!”王昭祚不知何时站在回廊之下,临风唤着,“我带你先去客房歇息会儿!”

“下作东西!呸!”阮大娘望着他二人的身影,低声咒骂。

蒋玉衡心中愈发好奇,凑近阮大娘身旁轻声问:“驸马爷怎么对沉璧姑娘这么好啊?”

本以为阮大娘会借机好好发泄一番,痛骂一番,不想她把脸一黑:“进府时的规矩当耳旁风了?我说过,不许瞎打听主子的事,更不许在背后嚼舌头!”

说罢扭着身子气嘟嘟地走了。

蒋玉衡朝她的背影吐了吐舌头,转身去找独孤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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