均王府一间毫不起眼的客房里，万皓整个人被反捆在粗壮的柱子上，背朝门窗，并放下帘子遮住，即便从屋外往里看，也绝不会察觉到这儿绑了个人。

此时他正把头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被关在这里两天了，这个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都仔细研究过，可是朱友贞命人把他绑住，根本没有机会逃跑。一开始他还死命挣扎，企图解开绳扣，可是两个手腕都磨破了，却动不了毫分，不如养精蓄锐，等待机会。

他还在担心事情到了成没成，却不知朱友贞因羞愤不已，迁怒于他，加之怕落人话柄，已动杀心。

日影轻移，他突然双目一睁，侧耳听声，似乎是钥匙插进锁里的声音。

“嘭——”

门被一脚踢开。方才两个拌嘴的小厮满脸阴笑地靠近万皓，心急的瘦高个二话没说，从袖子里亮出匕首，道了句“得罪了”就要下手，却被那矮小厮抓住手腕。

“你——”

瘦高个才要骂人，矮小厮连忙堵住他的嘴：“在这儿解决了他，血嗞了一地，回头指不定还是你我来擦，外面去！”

瘦高个歪着脑袋略一思考，觉得言之有理，于是点头同意了。矮个小厮于是吆喝了两个看门的大汉来守着，才敢割开万皓身上的绳子。

万皓被两个强壮的大汉一左一右地扯住两条胳膊，身后腰背间还被瘦高个的小厮用匕首顶着，虽想逃跑，却有心无力，只能时时保持警惕，步步留意。

“啊——”

万皓脑子里紧绷的弦突然被一声痛苦的低吟拨响，他还未来得及扭头查看左边，只觉得面前一个影子闪过，快如疾风。只在眨眼之间，右面又传来一声惨叫。

而后，万皓的两条胳膊突然被放开，他左右两个大汉同时摇晃着身子，原来他们几乎在一瞬间都被人一刀割喉。两个大汉挣扎了几下，血如泉涌，终于嘴里哼呀着，倒了下去。

而此刻，独孤成停在了众人跟前，目光如铁，手中匕首只微微沾了一层薄血。万皓大骇，对眼前这个少年更好奇了。

那一高一矮两个小厮见此情状，吓得抖如筛糠，面色惨白，他们笨拙地双手举着匕首向前，独孤成一个冷眼瞪过去，他们立即哭喊着扔下匕首，跪在地上求饶。

“还不滚！”独孤成吼道。

两个小厮听了这话，恨不得变成两个圆轱辘，没命地往后逃。可没跑几步，万皓突然将地上的匕首踢飞，一前一后，正中两个小厮的后背，他们相继倒下。

“我已经放了他们！”独孤成有些恼怒。

万皓却从容不迫笑道：“你既然已经杀了两个，何必在乎多杀两个？既然要放人，又何必杀人？”

独孤成沉默，万皓却似乎看透了他，嘴角的笑没有丝毫嘲讽，反而是一种理解和无奈。不知为何，他觉得和独孤成有一种一见如故的亲切，此刻，更有一种惺惺相惜之感。毕竟，他也经历过这种善与恶的挣扎，也曾在天真与成熟之间痛苦不堪。遇见独孤成，似乎遇见了年少时的自己。

“他们不会武功，是弱者，你不想残杀弱者？可他们是强者的爪牙。在你成为真正所向无敌的强者之前，不可以轻视任何弱者！”

独孤成一面低头擦着匕首上的残血，一面极不情愿地听着这句不得不承认的真理。

而此时的佑民寺，香客依旧，杂耍依旧，空凡大师也依旧在禅房中静静打坐。他已年近七十，胡须虽然已经全白了，可面容红润，神色泰然，静坐时腰背笔直，看上去似乎五十刚出头。

与寺外的热闹不同，空凡大师的禅房处十分幽静，只有风踏落叶，鸟鸣啁啾。冬日的暖阳透过象眼窗格洒在他面前的棋盘上，棋局已开，却戛然而止。

“施主，请容小僧先去通报，施主——”

一阵急促杂乱的脚步声打破了美妙的宁静。一群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空凡大师微微睁开双眼，朝满脸自责的小和尚微微示意，那小和尚作了个礼便退出去了。

女子一身威仪地慢慢上前，空凡大师从容起身，双手合十请安道：“不知安阳公主驾临，老衲失礼了！”

安阳公主犀利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而后坐到空凡大师的对面，打量着眼前下了一半的棋局，又看见棋盘上虽只在空凡的面前放了一只小茶盏，可对面的这个棋盒边却有一圈未干的水迹。

安阳公主不怒自威地笑了笑：“认得本公主就好！”而后伸出右手的食指，故意循着棋盒旁的水迹慢悠悠地画着小圆圈：“大师方才和谁下棋呢？”

“一位爱棋的施主！”

“他在哪儿？”

“他因临时有急事，已经走了！”

安阳公主抓了一把黑棋，棋子一粒粒从指尖滑进棋盒里，发出丁丁的脆响：“出家人不打诳语！”

空凡大师始终面不改色：“阿弥陀佛，老衲不敢！”

安阳公主却没有许多耐心，她将手中棋子狠狠摔到棋盘上，几粒滚落到地上，几番弹跳才依在空凡大师脚边。安阳公主蛾眉深皱：“把人交出来！”

“不知公主要找什么人？”

“驸马！王昭祚！”她没有兴致拐弯抹角。

空凡大师微微笑道：“驸马已经两年多没有来过佑民寺了，公主还是去别处——”

“有人亲眼看见他来了你这儿，就寄住在你佑民寺！”安阳公主不愿听他狡辩，也不给他丝毫辩解的机会，眼中凶狠全然不是那个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娇弱公主，“你若把他叫出来，今日之事，本公主全当不知。你若有意藏匿，别怪本公主不客气！”

空凡大师望着眼前这位耳闻已久的公主，打量了许久，才缓缓露出慈悲，吟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安阳公主闻之一恸，神情凄楚，双目痴绝。可不多时，她便把心中的凄凉与感触一并咽下，冷冷道：“上苍有好生之德，你们出家人更讲求不得杀生。今日你若不交出驸马，每燃尽一炷香，我便杀一个和尚，直到你肯交人，或是，他愿自己出来为止！”

安阳公主说罢，便走到禅院里，命人在香炉里点上一炷细香。

风一吹，那香上的火星像是燃着了一样，呲溜溜往下奔去。没多久，香就只剩下不到一半了。禅院里围了许多和尚，虽说出家人把生死置之度外，可真到生死关头，又有几个大师？他们都张皇望着安阳公主和空凡大师。

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空凡大师眯着眼：“公主乃万民的公主，当以仁德为念，何必如此呢？为了驸马而开杀戒，岂不是为驸马添孽！”

安阳公主嘴角微动，靠近空凡，声音虽低，却字字锥心：“若父皇知道他私逃出来，那他就真的死定了！你若真想帮他，就把他交出来！”

空凡大师听了这话，不禁摇头哀叹道：“孽缘啊，孽缘！”

时间过得远比想象中的快，眼看那炷细香只剩下小指甲那么长了，安阳公主冷眼一横，公主府的一个侍卫便大步走到和尚堆里，拎了一个出来，推到香炉跟前，另一个侍卫则抽出亮闪闪的大刀，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刀刃和残香之间快速游移。

在这些惊惶的眼睛之后，另外两双眼睛更加不安。眼看北风就要掐断最后一截香灰，王昭祚再也不能平心静气地躲在暗处了，他刚迈出半步，就被身边的蒋玉衡狠狠踩了一脚。

原来蒋玉衡在大街上看到安阳公主马车离开的方向，隐隐猜到她可能要到佑民寺来，便立即抄近路奔来，抢先一步到了佑民寺。他们刚出佑民寺的门，便看见安阳公主的马车堵在寺外，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潜回寺里，静观其变。

王昭祚忍着痛，眼里的血丝似乎要破眼而出，他声音极低，可蒋玉衡听出了其中的咆哮和焦急：“我不能让他们因我而死！”

蒋玉衡望着这张愤怒的脸，一时间竟觉得世界静止了。她静静看着他剑眉高竖，双目怒瞪，两个鼻孔一张一合，红润的嘴唇薄而不至刻薄，似乎大王的嘴唇就薄得有些刻薄了！不知为何，这时候她竟想起李存勖发怒的样子。而眼前王昭祚的愤怒，似乎更带了一种有张力的温暖，一种对生命的顾忌。

“要去也只能我去！”她双颊飞红，迅速低下头去，声音低软。

而此时，香已燃尽，安阳公主扫视了一眼禅院，她的等待看来落空了。她将头轻轻一点，那早已准备好的侍卫便高高举起手中大刀。这时，禅院里所有和尚都不约而同地将双手合十，嘴里开始念起师父教过的经文。

瑟缩在刀下的小和尚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听到身后低沉而雄厚的声音，突然之间似乎感受到了某种神奇的力量，他用力眨了眨眼，缓缓站直，闭上双眼，双手合十，嘴里跟着众同门一起，为自己超度。他从心里突出的经文，一出口便和众人之声融为一体。一时之间，整个禅院萦绕着雄浑的诵经声。或许，这就是我佛！

“动手！”安阳公主刺耳的声音划破整齐的诵经声。

冰冷的刀刃在阳光的照射下异常刺眼。

“当——”

一声脆响唤醒等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