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心楼将被火光照亮,脚步声越来越响,况七娘和王昭祚二人却仍站成对抗之势,谁也不肯先挪步闪躲。
王昭祚今夜本就是为了查清况七娘的底细,如今人就在面前,他岂肯放过!而况七娘是前来烧毁天心楼的,更不能走。可况,若此刻她躲起来,难免让王昭祚起疑。
果然,王昭祚见她面色不改,心中开始犹豫。若她真是朱温的人,那待会儿官兵一到,被困的就是自己了!
火把已经从巷子里探出头来,他们两个几乎同时抬脚。王昭祚向天心楼奔去,一脚踹开大门。而况七娘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飞向最前面的士兵,伸腿向那士兵胸膛猛地一踹,夺下他手里的火把,紧跟在王昭祚之后躲进天心楼。
后面的士兵见了,立马搭弓射箭。铁箭如飞蝗一般冲向天心楼,况七娘急忙掩门,却还是有几支箭扑了进来。
王昭祚冷眼望着她:“你还要躲着朱温的人?”
况七娘翻了个白眼:“来的是朱友珪!”
他们就像两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原本互相撕咬,突然发现笼子外有人把箭对准了他们,竟莫名地同仇敌忾起来。
王昭祚从门缝里往外窥探,果然看见朱友珪骑着高头大马,志满意得地被一群士兵围在当中。
原来朱友珪查封天心楼后,明面上只贴了个封条,并没有派人看守,实则悄悄命人躲在天心楼里,一旦发现有余海的同党前来,便发响箭,而他和埋伏在附近的士兵便会即刻前来。
“果然有人来自投罗网!”朱友珪蔑笑,既而朝天心楼大喊,“识相的自己乖乖出来,否则乱箭穿心!”
王昭祚一来知道朱友珪对朱温颇有不满,心里便对况七娘的话信了几分;二来此刻命悬一线,也顾不得深思了。他们连连后退,左顾右盼,试图找个厚实点的板子挡住飞箭。
“嗖——”
一支劲箭穿破门窗直射进来,从况七娘脸边划过。
“你的火把!”王昭祚提醒。她手里举着火把,在这漆黑一片的楼里,便是给外面的人指定了靶子。
王昭祚伸手想帮她把火把灭掉,况七娘眼珠一转,突然奔向柜台,拎起一瓶瓶酒坛猛地往地上摔去。没一会儿,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浓浓酒香。
“你要做什么?”
况七娘不顾王昭祚的讶异,将火把掷向地上。陡然之间,熊熊烈火向四面八方爬去。
均王府,朱友贞正站在一间布置精巧的卧房里。他扫了一眼,金线绣鸳鸯的枕头和被子,梅花镂纹锦帐,雕花铜镜,象牙小梳,一色的黄花梨家具。
而他眼中却忧愤交加。他走到妆台边,轻轻拾起那把象牙小梳,正把玩着,忽然听到门外沉沉响起一个声音:“殿下!”
他听出是跟在他身边的小厮。“进来!”
那小厮轻推开门,回身仔细关紧后,才凑到他跟前小声回道:“刚传来的消息,余海死了!”
见朱友贞并无惊讶的神色,那小厮继续瞪圆眼睛瞅着他,仿佛期待他脸上会出现什么不一样的神色:“是死在梅花针之下!”
“梅花针?”果然,朱友贞脸上破冰一般。
“是!小的仔细盘问过,余海身上的伤口以及死后的香气,定是梅花针无疑!”
朱友贞放下了象牙梳,望着窗外明月,目中柔情汩汩:“七娘!”
天心楼浓烟滚滚,火光直往上冲,映得附近几条街亮如白昼。不少居民被“噼噼啪啪”的火声吵醒,纷纷披衣出门来看。几个热心的甚至拿出自家的水桶,从井里打了水要前来救火,看到天心楼前重重站立不动的官兵,又被吓回去了,只能站在后面看着火势越来越大。
楼上的门窗在大火中剥落,砸到路上,迸出的火星溅出来,众士兵纷纷后退。朱友珪的马受了惊,前蹄跃起,差点把他摔了下来。
烈火之中,王昭祚和况七娘四处闪躲。王昭祚被烟火勳得眼泪直流,咳嗽不止,仿佛鼻子里、嘴巴里都是烟灰。
“你疯了?”他用衣袖捂住自己的口鼻,时不时透口气,“你要把自己活活烧死在里面吗?”
“少废话!”况七娘吼道,“去后院!”
王昭祚常来天心楼,对楼内还算熟悉,于是带着况七娘一点点向后院靠近。但火势实在太大,他们每走一两步,就有烧断的木梁坠落下来,阻拦前路。
他们正一筹莫展,突然看见火光里有两个瑟缩的身影踉踉跄跄靠近。仔细一看,是两个士兵模样的人,被呛到直不起腰,有一人左半边脸已经一片模糊,看来是被火烧到了。
那两个士兵便是朱友珪派来发响箭的,此刻也看到了他们,却已顾不得其他了,只各自寻着生路。
门外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士兵也越退越后,附近洒落了一圈火木。
“殿下,这——要不要救火?”一个士兵怕烧掉附近其他房子,壮着胆子问。
朱友珪看戏般不紧不慢:“不急,再等等!除非他们真要烧死自己!”
“啊——”
一声凄厉的叫声从烈火中传出,让人听着心颤。抬眼一看,只见一个士兵穿过重重火海,如一个火球般飞出,落地时在地上惨滚了几下,便不动了,任火烧得面目全非。
众士兵吓得不敢上前,正颤抖着,又听到一声相似的惨叫,另一个士兵也从刚刚的地方飞出。
他们二人飞出时把挡路的火柱全都撞倒,顺势清扫出一条畅通无阻的小路。众人于是看到两个身影飞似的从那条小路里跃出,真如穿越火海!
况七娘和王昭祚二人完好无损地站在了朱友珪面前,连脸上的黑布都还在。众士兵一惊,急忙拔刀包围。
朱友珪却像看了一出还不错的戏一般,在马背上稍挪了挪屁股,脸上露出还算满意的微笑:“终于出来了!”
况七娘二话不说,从袖中飞出一物,朱友珪伸手接住。在火光的映照下可以看出,那是一块漆成朱红的令牌,正面是一个大篆的“朱”字,反面是朱温的私印。
“殿下可看清楚了,这是陛下的私印,殿下不会没见过吧?”况七娘语气中冷冷透出些讥讽,挑得朱友珪又羞又恼。
“这的确是父皇的私印没错,可这显然是你偷来的!”朱友珪大喝一声,“给我拿下!”
“慢!”况七娘伸手大呼。虽然她和王昭祚的功夫不算差,但眼下少说也有百十个士兵,寡不敌众。况且身后是熊熊火海,根本无处可逃。“我是生是死,只听陛下号令!郢王殿下急着杀我,莫不是为了清除陛下的势力?”
朱友珪恼羞成怒,大喝一声“胡说八道”,便夺过一张弓,自拈箭搭弓,朝况七娘射去,况七娘轻易躲开。朱友珪又命士兵上前捉拿他们。
正打得火热之时,有一匹快马从人群里奔驰而来。
“住手!”来的正是朱友贞。他将马停在了朱友珪身旁,痴痴望着况七娘的身影,高喊了两声“住手”,见没人听,朱友珪又在一旁冷笑,他于是扬起马鞭,在地上甩出一声脆响。那鞭子仿佛抽在众人的脊背上一般,他们立即停了下来。
“四弟怎么来了?”朱友珪笑道,“莫不是佳人不在枕侧,辗转难眠?”
他口中的佳人是指朱友贞新娶的一个美妾。朱温荒淫无度,把朱友珪的妻子黄氏强行纳入宫中之后,朱友贞一直冷嘲热讽。朱友贞的原配妻子算不得美人,入不了朱温的眼,可新娶的这个妾侍却艳若桃李。朱友珪认定朱温必定喜欢,便使计让人在朱温耳旁反复念叨。果不其然,朱温同样把朱友贞的妾侍据为己有,此番前去泽州还带去侍驾。
朱友贞本为此事窝了一肚子火,可此刻知道况七娘还活着,早把什么美妾抛到了脑后。他的目光从来到这里就没从况七娘身上挪开过,况七娘却只冷冷别过头不看他。王昭祚见了,已笃信况七娘是朱温的人。
“二哥——”朱友贞也不恼,如饭后喝茶般悠悠道,“你自幼不在父皇身边,后来又多方征战,有些事只怕不是很清楚!这两个人的确是父皇亲自选定的间谍,他们做错了什么事,自有父皇定夺,你我都无权过问!”
这番话不偏不倚恰好刺中了朱友珪的死穴。他一生最恨的就是小时候不在朱温身边这个事实。他在母亲身边时,被别人家的孩子笑骂作没人要的野杂种。好不容易母亲死了,来到朱温身边,却日日遭受其他兄弟的白眼。朱温惧内,甚至不敢与他太亲近,便一直派他外出征讨。
朱友珪强压住满腔怒火:“既如此,那先把他们抓起来。等父皇回来了,请父皇定夺便是!”
“二哥不愧是久经沙场、披刀戴箭之人,父皇的人也敢抓!佩服!”朱友贞故意笑着,拱手作了个礼。
“今日我刚查封了天心楼,他们二人便在深夜偷偷摸摸地来了,难道不该抓?”
况七娘抢答道:“我是奉陛下之命前来!”
“什么命令?”朱友珪质问。
“你没资格过问!”
况七娘的傲慢让朱友珪咬碎了牙只能往肚子里咽。王昭祚在旁却不由得心惊,莫非她是奉命来取我的性命?可若真是如此,刚刚在天心楼里,我就该死了一千次了!
“二哥!”朱友贞见朱友珪犹豫不决,便好言劝道,“若我是你,就该把这算盘打清!你看,二哥你一举端了天心楼等多个李存勖的势力据点,这就是头等大功!仅凭此一件,父皇就该对二哥刮目相看!”
他见朱友珪颇为动容,于是继续道:“当然了,若这两位真的图谋不轨,二哥你抓了他们去父皇面前邀功,父皇虽然会嘉许一番,但他们毕竟是父皇的人,这不是打父皇的脸吗?反之,如果他们真是奉父皇之命前来,二哥你却把他们抓起来了,耽误了父皇的事,那二哥的种种功劳,只怕都要化成灰了!”
朱友珪眼皮一抖,心里不由得发虚。
“得不偿失啊!二哥可要想清楚了!”
趁朱友珪思前想后之时,况七娘拱手告别:“二位殿下,告辞!”
王昭祚跟在她身后渐渐走出火海,士兵们见两位王爷都不阻拦,便自觉让开一条小道。
眼见他们已经走远,朱友珪狠狠瞪了朱友贞一眼,“驾”地一声,便领兵回去了。而朱友贞拉缰回马,往况七娘消失的方向奔去。
天心楼仍在焚烧着,如一只巨大的香烛,祭奠这次哀逝的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