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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唐烟云 第八章 佑民寺

清晨。

蒋玉衡将被子团团夹住,一只腿压在软软的被子上,睡眼惺忪,咂咂嘴,懒懒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声音。

她试图缓缓睁开眼睛,努力将眼皮撑着,可没坚持多久又渐渐蔫下去。

就在迷迷糊糊中,她似乎看见一个身影一点点靠近,越来越大,越大越大——她忽的瞪圆了眼睛,直挺挺坐起身来。

“你没看见别人都起来了?睡!请你来睡觉的吗?”整个屋子都回荡着阮大娘中气十足的嗓音,“她们都收拾好了,你还在躺尸,中午不想吃饭了是不是?快给我起来!”

阮大娘的声音像皮鞭一样驱赶着蒋玉衡,她三两下就匆匆洗好了脸,逃荒似的跑了出去。

“比老瞎子还凶!”蒋玉衡一边在府里晃荡一边碎碎念,忽然闻到一阵阵忽浓忽淡的香味。

宋老瞎的眼睛瞎了,因此鼻子特别好使,所以他一直注重培养蒋玉衡的嗅觉。他说,有时候眼睛会骗人,可鼻子却不会。每个人,甚至每个存活在世上的东西,不管狗也好猫也好,花也好草也好,甚至天上飞的鸟,水里游的鱼,甚至书柜上的一本书,路边的一块石头,都有自己独特的气味。

蒋玉衡没那么深的道行,但在宋老瞎的训练下,她的嗅觉的确比常人要灵敏些。更何况是这诱人的香味!她确信是烤肉的味道,那种还未烤好但必定酥嫩无比的烤肉!似乎光闻这气味就能咬到鲜嫩的肉外面那一层薄薄脆脆的酥皮,一口下去,“嘎吱”轻轻一声,连肉一起,油而不腻。还有芝麻的香气,一定是在酥脆的烤肉上撒了稀疏的芝麻!

蒋玉衡摸了摸饿瘪的肚子,也顾不得阮大娘叫她洗什么菜了,一路嗅着香味寻去。她穿过月型拱门,来到后院厨房边,原来是王昭祚!

他脱去了华贵讲究的白袍,换上了一身普通圆领袍衫,将衣摆扎进腰带里,正在庭中烧火。而他的大黄狗此时却远远站在院墙旁边,一步不敢靠近的恐慌模样。蒋玉衡走近,吓了一跳。

只见王昭祚在庭中把木柴围成一个圈,只留了供他进出的一个缺口。中间钉了木桩,木桩上栓了一头小驴。他正耐心地点那些烧火,没一会儿,所有的柴火都烧得旺旺的,火势熊熊。那头小驴显然受到了惊吓,四蹄乱踢,惊恐地嚎叫,却挣不脱,场面无比惨烈。

蒋玉衡跑上前,急问:“你做什么?”

王昭祚此刻正在往一个小木桶里倒一种浑浊的水,他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做自己的事:“烤驴呀!看不出来?”

“烤驴?哪有你这种烤法?”

“怎么烤不都是烤!说准确点,我这叫烧驴!”他把水倒好后,站直了身子,双手叉腰,满意地看着那头小驴在烈火中嚎得撕心裂肺。

“差不多了!”王昭祚突然提起那个小木桶,往小驴边走去。

“这是什么?”蒋玉衡拽了拽木桶。

“石灰水啊!”王昭祚突然来了兴致,一一讲给她听,“你看啊,我在驴的四周放火烧,火虽然烧不到驴身上,可是炽热的温度会让驴干渴难忍,它就想喝水,对吧?这个时候呢,我给它一桶石灰水,石灰水可以去腥!小驴喝下去后,就会把肠胃里的腥气都刮掉了!然后呢,我再用酒和其他调料混在一起,给它喝,再让火烧,不出一个时辰,外酥里嫩的烧驴就做好了!最妙的是,酥嫩的驴肉里还带着酒的醇香!”

“你——”蒋玉衡突然觉得他不可理喻。她望着那头驴,似乎看到了它的哀求,看到它眼中的泪水。

王昭祚正要把石灰水拿进去,蒋玉衡死死拽住,用几近央求的眼神望着他:“它很害怕,你能不能放了它?”

“放了?”王昭祚这才认真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小丫头,轻蔑地笑了笑:“你有没有听过以羊易牛的故事?”

“你——”蒋玉衡有些明白了,却不愿承认自己的冒失,“你什么意思?”

“齐宣王端坐大殿之上,看见有人拉着一头牛要去祭钟,他觉得那头牛很可怜,就想放了它。可是祭钟之礼不能废,齐宣王想了想,说不然用一只羊来代替那头牛吧!你既然读过书,可知道孟子当时怎么说的?”

“我——”蒋玉衡脸上一阵滚烫,垂头丧气,声若蚊蝇,“孟子说,‘见牛未见羊也’!”

“你知道便好!”王昭祚于是提了那桶石灰水走进烈火中,干渴至极的小驴果然求之不得,贪婪地饮个不停。

蒋玉衡心里突然感到无边的悲哀,一种逃遁不去却又无声无形的悲哀。

“我不杀它,自要杀别的羊,别的动物,或者别的人要杀它!”王昭祚站在一旁,像是有意点拨蒋玉衡,又像哀怜自己,“其实活在此间的我们,何尝不是牛羊,不是这只小驴呢?孟子说君子远庖厨,可惜了,我不是君子!如今这乱世,也没有君子!”

蒋玉衡愣愣望着他,他突然从梦中苏醒一般,扭了扭蒋玉衡头上的小辫子,轻轻笑道:“你个黄毛丫头,说了你也不懂!罢了,得请我的烧驴喝点酒了!”

他用胳膊夹了一坛酒,晃到小驴身边。

而阮大娘老远看见蒋玉衡杵在院里,气嘟嘟地跑过来,破口大骂:“你个死丫头片子,赖床不起,还偷懒不干活!叫你洗菜你洗到这儿来了!看我不抽死你!”

她说着四处张望,想从哪儿捡根棍子,却忽的看见王昭祚在,忙敛了手脚,换上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驸马爷,我——我没瞧见您在这儿!这丫头不懂事,打扰了您,我这就带她下去!”说着揪起蒋玉衡就走。

不想王昭祚在身后淡淡道:“是我叫她过来帮我烧驴的!这样,这几天就让她跟在我身边打打下手好了!”

“啊?”蒋玉衡和阮大娘几乎同时喊了出来。

阮大娘吞了口唾沫,甩了甩蒋玉衡的胳膊:“还不谢过驸马爷?”

蒋玉衡莫名其妙地行了个礼,看见阮大娘灰头土脸地走了。

午饭时候,她才终于在饭堂见着了独孤成。她正准备把自己在王昭祚身边做事的事告诉独孤成,不想被他抢先拉到一个无人的角落,小声道:“上午吴大方来找我了!”

“他来做什么?”蒋玉衡大惊:“太危险了!万一暴露了——”

“他说有要紧事!”

蒋玉衡警惕地不时探望四周:“什么事?”

“有新的消息传来,余伯伯和开封城内的几个头领都破译不了,所以余伯伯猜测,是给我们的消息!”

原来他们虽说都是李家布置在开封的探子,但等级森严,井然有序。寻常探子都记录在花名册上,有迹可查。开封城的东西南北各有一个头领,在四个头领之上更有余海坐镇天心楼。

但独孤成和蒋玉衡是李存勖单独让宋老瞎和况七娘训练的,并没有记录在册。他们带着李存勖的密令而出,所到之处,各方头领都要听从号令。因此,一些极为重要的消息,除了他们二人,别的探子根本不知道破译之法。

“在哪里?”

“城北,佑民寺。”

佑民寺算不上名寺,在开封城也不算香火鼎盛,可这儿却是开封城最热闹的几个所在之一。因为附近住的多是市井俗民,市井之人不比贵人高士,他们就爱热闹。何况此地更有异国他邦的买卖人,走南闯北的江湖客,粉面彩衣的戏子,走街窜巷的郎中,当然,也不乏寒窗苦读的士子。总而言之,三教九流,应有尽有。

巧的是,王昭祚是这佑民寺的常客。一来,他与寺中的空凡大师私交甚好,经常前来坐而论道,讨教佛学,也时常捐点香油钱。二来嘛,佑民寺每到初一十五,都有规模较大的集市,届时总能发现各种各样新鲜的吃食,这他可不能错过!

这不,蒋玉衡正为了如何脱身前往佑民寺而搜肠刮肚,王昭祚却要亲自带她前去,美其名曰为公主寿宴挑选食材,其实就是解馋来了!

当然,那条大黄狗依然形影不离地跟着。

蒋玉衡低头望了望一蹦一跳的狗,颇有不屑:“人家贵族子弟都养些八哥啊蟋蟀什么的有趣玩意儿,就算养狗,养的也是名贵品种!你怎么养了这么一条普通的土狗?”

那狗却像听懂了话一样,忽然抬头冲她吼了两声,蒋玉衡撅嘴瞪了一眼。王昭祚哈哈大笑,温柔地摸了摸狗的头,它才温顺地歇了声。

“它叫大黄!那年我初到开封,在路上遇到它,它还是个幼崽,被扔在路上。我于心不忍,就留下了。这么多年,我俩同吃同住,亲如兄弟!你说是吧,大黄?”他竟俯身与狗问答,而大黄竟咧起黑色的嘴,像在笑一般,伸出一只爪子与他握了握手。

这情形是蒋玉衡从未见过的,她登时目瞪口呆。

在她的记忆中,况姐姐虽然对她和孤独都很体贴,脸上却极少有笑容,有太多次她偷偷看到况姐姐一个人发呆,眼中射出凌厉的仇恨。

而老瞎子宋老伯的笑虽然也有和蔼的时候,但毕竟是少数。他总是凶巴巴的,对她和独孤都极为严厉。因独孤武艺天分高,又肯下苦功夫,而她却连弓都举不起来。宋老瞎一气之下,罚她连提两个月的水,还不许独孤帮忙。那两个月,她小胳膊都差点废了。

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捉弄独孤成了。

而王昭祚,孤身被送入开封为质子,却和一条狗如此惺惺相惜。她心里既羡慕,又同情。

还没到寺边,就听见人声嘈杂,时时有叫好声传来。

佑民寺塔高七层,外呈灰白色,古朴雅致。四周树木蓊郁,花鸟相杂。寺前道场平日里空荡宽阔,今日却显得尤为狭窄拥挤。

一路走来,道场中驯猴的、踏索的、缘竿的、举重的,不一而足。蒋玉衡紧紧跟在王昭祚身后,生怕走散了。她一双眼睛在人群中四处张望,不停地搜寻。

“死——死人了!”人群中突然一声惊呼。

他们循声而去,原来一群人正围着一个胡子拉碴的大汉,那大汉把嘴张得老大,正左一下右一下地从嘴里扯出自己的肠胃。看着那黏糊糊血淋淋的内脏,众人一阵恶心惊愕,有的甚至俯身吐了。

不多时,那大汉似乎扯完了,挺直身板,憋足了气大吼一声,地上那些被扯出的肠胃顿时消失不见。众人纷纷惊诧,大眼瞪小眼。只见那大汉拱手赔笑道:“方才扰了各位父老乡亲的胃口,实在不好意思!只因佛祖觉得我体内浊气太重,要我丢了那浊体!如今我觉得神清气爽,能口吐如来,各位信不信?”

“吐一个看看!”

“对!吐一个看看!”

人群骚动。

那大汉在众人的怂恿下,漱了漱口,深吸一口气,双脚分开如肩宽,半蹲下去,由胸中缓缓把气吐出。只见袅袅白气腾于空中,却不散开,而是渐渐聚拢到一起,渐渐的,似乎真的出现了个佛祖的头。

“诶,看,出来了!”

没一会儿,身子也幻化出来了。慢慢的,那盘着的腿,翘着的手指,甚至身下的莲座,渐渐清晰,竟与庙中泥塑的佛祖别无二致!

“佛祖!是佛祖!”众人惊呼。

待那佛身全然成形后,大汉收了气,那佛祖便如断了线的风筝一般,冉冉直上云霄,与碧天白云化为一体了。

“真是神人啊!”

“神人!”

王昭祚和蒋玉衡也看得目瞪口呆,他正讨钱准备打赏,突然听到耳边一个和善的声音。

“施主有几日没来了!”原来是一位穿着灰布僧衣的和尚,正向他行礼,笑眯眯的。

“是,这几日忙!空凡大师可在?”

“在!请随我来!”

“驸马爷——”蒋玉衡愣愣站着不动,望了望热闹的人群,赧赧笑道:“我——我就不进去了吧?”

王昭祚会心一笑:“行!你就四处玩玩看看,别走远了!我不出半个时辰就出来!”

大黄狗率先跳入庙中。

“知道了!”她雀跃而去。一回头却收起了满脸的笑,如猎鹰般扫视整个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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