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一刹那间静止。李存勖布满血丝的眼里,尖利的矛头越来越近,几乎就要戳进他的双眼。他脑子里突然一阵无力的轰鸣,平生所有的傲气都消散无形。
莫非刚开始展望的宏图霸业就要尽于此时?他想。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唰”的一声脆响,所有长矛都停滞不前。李存勖定睛一看,一根细鞭正死死捆住前刺的矛头。而执细鞭的,正是蒋玉衡。
就在众人不明就里时,独孤成利剑出鞘,风影一般,将围困在李存勖身边的十几个梁兵撂倒,一剑封喉。蒋玉衡把缰绳一拉,胯下骏马前蹄腾空,仰天怒吼,将正欲围上前的梁军吓退。而后,她挥舞九节鞭,朝陈思权脸上甩去,陈思权往后一仰,李存勖趁机坐直身来,缓了口气。
但独孤成没有给陈思权喘气的机会,他纵身一跃,双脚踩着梁兵的脑袋,直扑陈思权而去。陈思权急急回马,匆忙躲避,为李存勖腾出一片空地。独孤成又一阵旋风横扫,而后稳稳当当地跳回自己的马上。
独孤成和蒋玉衡策马上前,一左一右护在李存勖身旁,护他冲出重围。他们二人一路厮杀呼啸,异常勇猛,似两团火球,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让梁军措手不及。
当此之时,周德威已率军击破外围梁军,前来支援,郭崇韬也成功冲入敌阵,救出李嗣昭。
李存勖在独孤成和蒋玉衡的护卫之下,成功脱离险境,退至离战场不到一里的高坡上。他牙关紧咬,恨恨盯着激烈的战场,极力压制心里的怒火。蒋玉衡看见他右手仍紧紧握住宝剑,手背上青筋暴起,鲜血顺着胳膊流淌而下。
“大王受伤了!”她说着,偷偷瞄了眼李存勖。
李存勖这才正眼看着她,顺着她瘦弱的肩膀看见她手中的九节鞭,似笑非笑地夸了句“鞭子使得不错”,而后又扭头盯着战场。蒋玉衡轻轻别过头去,暗自窃喜。那欢快模样,真是个受到大人夸奖的小孩!
“梁兵逃跑了!梁军逃跑了——”
“陈思权已死,梁军败了——”
鼓声如雷,但李存勖还是听到了混战中的欢呼声。原来周德威为迷惑敌军,命手下将士大声呼喊,令梁军自乱阵脚。
李存勖抬起胳膊望了一眼自己鲜血淋漓的衣袍,突然沉声吩咐:“独孤成,传本王令,鸣金!”
“大王?”独孤成不解。眼下晋军所向披靡,梁军已露出败势,此时鸣金收兵,岂不是白白错失良机!
“去!”李存勖不容分说,厉声一喝。
李存勖一发怒,蒋玉衡便乖乖巧巧的,不敢出声。她生怕独孤成惹怒主子,于是猛朝独孤成使眼色。独孤成无奈,只得前去传令。
钲声脆响,周德威等人遥遥听见,相继敛兵而退。梁兵见晋军正处于胜势,却突然退兵,大惑不解。龙骧军和神威军中有几个头领正要策马去追,被陈思权拦住。陈思权经常跟在刘鄩左右,周德威和李嗣昭的威名他牢记在心,况且刘鄩时常感叹李存勖天资过人,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王镕和王处直想破脑袋也不明白李存勖是怎么回事,于是相约前来问责。王镕胆小怕事,方才私下里还和王处直义愤填膺的,一到李存勖跟前,便缩着脑袋,眼睛往别处瞎望。王处直几番朝他使眼色,他都装作没看见。
王处直一气之下,便硬着头皮喊道:“晋王,眼看我们就要胜了,你怎么撤兵了?定州镇州推您为盟主,你可不能耍我们玩!此时不大挫梁军,哼,只怕以后你太原也没好果子吃!”
王处直的埋怨声像惹人厌烦的苍蝇一样,萦绕耳边,挥之不去。李存勖眼里的阴寒几乎要煅成两柄利剑。他一言不发,突然大手一挥,手中的剑深深刺进王处直的坐骑。那马剧痛之下,前蹄腾起,将王处直摔翻在地。李存勖剑一抽出,那马便疯了似的奔了出去,差点把王处直的脑袋踏碎。
王处直“哎哟”大叫,在左右的搀扶下慢慢爬起,正要破口大骂,李存勖头也不回地冷言道:“你若找死,直说!”
王处直看了一眼自己手下的残兵败将,再望了望独孤成和蒋玉衡,自知此刻的自己已如丧家之犬,根本没有在李存勖面前叫嚣的底气,只得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他不住地揉自己的屁股,气得鼻歪嘴咧。而一旁的王镕见这模样,更是瑟肩缩脑,眼睛都不敢乱瞟。
蒋玉衡心中迷惑,却不敢开口,只得全神贯注地盯着硝烟四起的战场。周德威、李嗣昭、郭崇韬和张承业四人率领部下长龙出海般从混战中撤出,突然,她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身处平原中央的陈思权或许看不见,但站在高地的她却看得一清二楚,晋军刚一撤出战场,就有一小拨骑兵快马冲出,他们绕着战场外围狂奔,渐渐围成一个大圈。远远望去,他们每个人手里似乎都提着一桶什么东西,正往地上倾倒。
“什么气味?”停在原地踌躇不前的梁军终于察觉出不对,纷纷用力去嗅。
“油!”一阵惊慌迅速笼罩在众人脸上。
陈思权猛然惊醒,率领龙骧和神威迅速朝外奔去,可惜为时已晚。原本空无一人的山边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弓箭手,他们排列整齐,相继引弓。
霎时之间,一支支火箭如浩渺繁星,划破天际。地上的桐油遇火,陡然腾起,围成一圈无法跨越的火墙,将大梁最勇猛的龙骧军和神威军困在里面。火星四溅,倒下的尸体、折断的长矛、扯破的战旗,都被烈火尽情地吞噬。雪落半空,便被烈火高温融化,蒸腾不见。
火箭仍“嗖嗖”不停,烈火烧红了半边天,烧得围观的人脸上通红。李存勖心里的怒火似乎稍有平息,他将头轻轻一点,张承业便急去传令,不多时,掷石器将一块块巨石砸向火丛。
杀戮不惜,欢庆继续。李存勖和手下众将观看大戏一般欣赏着眼前的刀山火海,王处直目瞪口呆,惊得都忘了继续揉自己的屁股。而一直缩在一旁的王镕早已看得心惊肉跳。
蒋玉衡偷偷望了独孤成一眼,恰巧独孤成也正看着她。两双清澈的眼里流露出爱莫能助的悲哀和身不由己的自责,独孤成木讷地牵起一丝僵硬的笑容,想要安慰她。蒋玉衡淡淡一笑,两个人各自低下头去。
他们知道,这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与自己不无关系,甚至,就是自己的罪孽。
或许真如同样身处乱世的圣人所言,上天有好生之德。正当胜利者为烈火而欢呼时,漠漠飘雪突然戛然而止,一场瓢泼大雨从天而降,瞬时要熄灭原野上的大火。
陈思权身中数箭,仰面看见豆大的雨点,放声大笑:“哈哈——天不亡我!兄弟们,冲出去!”
他振臂一呼,被烈火、巨石攻击得只剩下不到一半的龙骧军和神威军的将士们纷纷站起,他们折断插进肉骨里的箭,拾起地上的刀戟,挪开战死的兄弟,从他们身下扯出被压皱的战旗,高高举起。他们仿佛听见震天的战鼓再次响起,他们誓要用鲜血熄灭这场大火。
看见累累尸骨中蹒跚站起一个个不屈的将士,李存勖心里突然有些钦佩朱温的龙骧和神威了。而久经沙场的周德威和李嗣昭看了,更是感慨不已,由衷敬佩。只是,敌人就是敌人。
“周德威、李嗣昭、郭崇韬听令!”李存勖大喝。
“末将听令!”
李存勖望着磨牙吮血的龙骧和神威,缓缓下令:“一个不留!”
冷雨穿心。晋军顺着山势,一冲而下,一个个刚刚站直的大梁黄金铁骑再一次倒下,他们的身子重重摔进淤泥里,双眼却一直瞪着苍茫的天空,任冷雨滴进眼眸,仍是一眨不眨。
蒋玉衡浑身湿透,身子微微颤抖,满脸冷雨中夹杂着几行苦涩的眼泪。她鼻尖通红,怔怔望着自己手中的九节鞭,看着暴雨一点点冲散鞭身上的血迹。
独孤成的目光越过冷酷的李存勖,偷偷望着她。他想过去,却又惧怕李存勖。
李存勖看似不动声色,但他们二人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他看见独孤成似有躁动,便面不改色教训道:“作为三军统帅,行军打仗的大将,若见不得杀戮,看不惯生死,便不配提剑!”
独孤成脸上一热,忙正身坐好,目不斜视地盯着眼前的修罗场。
飞矢流镞铺天盖地,断首残躯散落四野,野河之水此刻已红得发黑,散发出浓浓血腥味,雨滴一击,河上便冒出一个血泡。
杜甫曾有诗云:“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如此哀嚎遍野的惨烈景况,不正是眼前的柏乡大战?可任何能用言语表达出来的沉痛,对眼前这场屠戮,都太轻柔了!
柏乡一战,李存勖率领的晋军斩杀梁兵两万人,缴获战马三千匹,铠甲武器七万件,辎重、车辆、锅具、幕帐等更是不可计数,擒获梁将领陈思权以下二百八十五人。
日暮时分,暴雨骤止。朱温引以为傲的龙骧军和神威军全军覆没。陈思权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