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熹微,天色虽明晃晃的,但干燥的冷风如奔腾的野兽,咆哮着,撕扯着,在空阔恢宏的宫殿之间横扫一切。高大的宫殿仿佛也瑟缩起来,墙角笼子里的白鸽挤成一团,眼神呆滞,不时发出“咕咕”的叫声。
练武场边,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正穿过宫门,直往晋阳宫方向而去。
独孤成披着一件墨色裘袍,他原本稍显细瘦的身子已渐渐壮实,面庞骨架撑开,一双黑眸尤显坚毅。蒋玉衡也长高了些,稚气未消的小脸埋在雪白的斗篷风帽里,小巧的鼻尖冻得通红,眼里比两年前多了一分沉稳。
晋阳宫前,一个腰配弯刀的侍卫早已候在那里,径直将他们二人带到偏殿中,便退了出去。他们二人取下帽子,脱下裘袍,一言不发地走到门边,往大殿中望。
大殿之中,李存勖高坐主位,神色威严。李嗣源、张承业和周德威依次坐在他的右手边,而左边首座上坐了一个四五十岁的人。那人微有些胖,腮帮大鼓,显得原本宽阔的额头尖尖小小的。他便是统治定州的义武军节度使王处直。王处直之下坐的是他的随从大臣。
酒香刚起,蒋玉衡和独孤成便在偏殿中听见王处直义愤填膺的控诉。
“他刘守光是个什么东西!淫乱无耻,囚父杀兄,暴虐成性,如今竟贪得无厌,想打镇州和我定州的主意!”
刘守光这个人,蒋玉衡听宋老瞎提起过。卢龙节度使,占据幽州。早些年曾与其父刘仁恭的爱妾通奸,刘仁恭大怒,将其一顿棍打,赶出幽州。唐天佑四年,朱温派兵攻打幽州,而当时刘仁恭还在城外大安山享乐,城中没有戒备,刘守光从城外率军进入。击退梁军后,刘守光自封为卢龙节度使,并派兵进攻大安山,生擒自己的父亲刘仁恭,将其囚禁。
此后他又杀害自己的哥哥,并兼吞兄长的两镇。同一年,他向朱温俯首称臣,被朱温封为燕王。
自此以后,仗着有朱温撑腰,他的荒淫和暴虐一日甚比一日,盘剥百姓,侵扰邻镇,相邻节度使都叫苦不迭。此次更发兵涞水,想要一举拿下镇州和定州。定州在镇州的东北方向,相离不远。
李存勖仍从容饮酒,王处直的苦水却像大坝泄洪一般,收也收不住。他突然高举杯盏:“刘守光欺我太甚!我思前想后,普天之下唯有晋王能解我定州倒悬之苦,还望晋王不吝援手!”
李存勖嘴角撇起轻笑,可座中他的几个大将却一齐皱起眉,直直盯着他,生怕他一冲动就给出承诺。
朱温、幽州、契丹,是先王李克用留给李存勖的三个仇敌,李存勖岂有不灭之理!
李嗣源趁李存勖还未开口,抢着答道:“刘守光无道,引起众怒,确实该群起而攻之!只是——潞州之战后,朱温恼羞成怒,前前后后派出不少士兵来侵袭我河东,让我军士疲于应付,我们大王也正为此苦恼不堪!”
王处直听了这话,心便慌乱起来。他岂不知,这一两年,朱温虽多次派兵骚扰,但都无功而返。大大小小的战事都有坐中这几位猛将主持,根本不用李存勖多问。
他又望着不露声色的李存勖,恳言道:“晋王此次若肯救我定州军民于水火之中,我定重礼相酬!”
李存勖没有回答,而是缓缓把头扭向右边,细细观察着他手下大将的神色。
独孤成在偏殿见此情状,异常不解:“大王怎么了?”
“他好像在等什么!”蒋玉衡半眯着眼睛。
果不其然,正当李嗣源、张承业和周德威在底下窃窃私语时,殿外一个侍卫进来回禀:“禀大王,成德军节度使王镕派使者前来!”
李存勖得意一笑:“请!”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王镕的次子王昭诲。王昭诲快步上前,早早拱起双手行礼:“参见晋王!”
李嗣源和张承业见到王昭诲,脸上都不太高兴。李存勖却露出笑意,右臂一抬:“二公子可想到会有再来我晋阳宫的一天啊?”
王昭诲面露愧色:“上次悔婚一事,实非我意!家父如今为了这事也悔青了肠子,这不,派在下亲自前来向晋王请罪!要打要罚,全凭晋王处置!”
李存勖放声大笑,既而晃起酒杯,直截了当地问:“所为何事,直说吧!”
王昭诲和王处直打了个照面,两人尴尬一笑,便娓娓道来。
原来上次王昭诲贸然前来太原提亲,回去后被王镕一顿臭骂,让他闭门思过。王昭诲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屡次说出要反抗朱温的话。王镕一气之下打发他去深州守城。深州在镇州的东面,与镇州、定州成掎角之势。
此番刘守光发兵欲夺镇、定,远在开封的朱温见了,突然发文告知王镕,说要营救他。王镕自然求之不得,朱温于是打着援助盟友的旗号也派兵到达了深州一带。
王昭诲知道朱温定是狼子野心,起初不肯打开城门。可王镕三令五申,王昭诲无奈,只得听从父命,将城门大开。为让梁军进城驻守,王镕甚至还命令王昭诲带领自己的部队去城外驻扎。
席上,李存勖嘴角勾起冷笑。谁都看得出来,这淡淡的冷笑是对王镕愚蠢的嘲讽。可是李嗣源、周德威和张承业顾不上嘲讽,他们仍不时瞥向李存勖,时刻不敢放松。
王昭诲仍沉浸在自己的愤懑里,他将拳头重重砸在桌上:“朱温果然卑鄙无耻!梁军进驻深州后,竟紧闭城门,将我们留在城内的一部分士兵全部杀死,而后宣布占领了深州!无耻之极!”
“令尊这次是真想清楚了?”李存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让人不敢逼视的讥讽。
王昭诲面红耳赤:“上次是我自作主张,不过这次,的确是奉家父之命,前来投靠晋王!”
王处直见事情或有转机,也连忙起身:“镇州、定州都愿追随晋王,放眼望去,只有晋王能与朱温相抗衡,晋王当真要见死不救吗?”
“大王——”见他们言辞恳切,周德威和李嗣源一起暗呼。
李存勖会意,温和一笑:“二位远道而来,心力交瘁,怕也累了!不如先到客馆歇息,待本王和几位将军商议之后,再做定夺!”
王处直和王昭诲对望了一眼,只得点头告辞。
他们前脚刚走,李嗣源便急忙上言:“亚子,王镕此人出尔反尔,朝秦暮楚,不可全信啊!他与朱温是姻亲,他的长子还困在开封城里,他怎么敢跟朱温撕破脸!”
“他与朱温的这层姻亲关系还不如敌人!”李存勖沉着应对,“至于他的长子王昭祚,一个贪生怕死之人,连自己的性命都要保不住了,还管得了别人吗?”
见李嗣源语塞,周德威连忙接住:“大王,我军长年应战,此时我们应该整饬军队,休养生息!”
“厉兵秣马所为何事?不正是为了有朝一日一举击溃朱梁?”
“那大王的意思,灭梁的时机成熟了?”张承业反问。
李存勖一眼扫过他们焦灼的眼睛,从容不迫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你们是想坐山观虎斗。让朱温和刘守光二人为了镇、定两地自相残杀。”
“正是!”周德威应道,“刘守光虽然投靠了朱温,可此人贪得无厌,到手的肥肉定不肯拱手让与朱温,朱温也绝不会容刘守光在他的卧榻之侧安睡。大王何不袖手旁观,待到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再坐收渔翁之利?”
“可你们想过没有,若我和朱温同时出兵,刘守光有几个胆子敢在镇州和定州逗留?”李存勖盯着他们,“朱温占领深州难道是临时起意?他早有吞并河北之心,只是苦于没有借口!河北的镇州、定州若被他拿下,他便可以从东面和南面一起夹击我河东,到那时,你们可有更好的破敌之法?”
他们三人张着嘴,想要辩解,却说不出个一二。
李存勖继续缓缓说道:“可如果是我占领了这些地方,我便可以南渡黄何,直逼开封!”
李存勖微微扬起下巴,志满意得,他仿佛已经听到震天动地的摇旗呐喊之声,仿佛已经看见晋国的军旗飘扬在开封的城头。
独孤成望着踌躇满志的李存勖,终于明白为何他会突然把李嗣昭派往定州南面的赵州去了。原来,他早就算好了会有这一天,并且耐心等待着这一天。独孤成心里不禁佩服起这位主子。
“可——”李嗣源仍有顾虑,“朱温只派了一支小部队来占领深州,或许他只是想浑水摸鱼,并没有打算攻下镇州和定州呢?”
“他不攻,我攻!”李存勖目光凌厉,声若惊雷。
张承业一骇。少主长大了!这蓬勃的意气,坚定的神情,都让他衷心的欣慰。他明白,这早已不是当年苍鹰翅膀庇佑下的幼雏,这是已经能够翱翔九天的鲲鹏,是他们的大王!
所有的迟疑都瞬间消散,他单膝跪下:“愿誓死追随大王!”
周德威甩起衣摆:“誓死追随大王!”
李嗣源见他们二人如此,也紧忙跪了下去:“誓死追随大王!”
而偏殿内,两颗年少的心被瞬间点燃,在他们年轻的胸膛里狂烈跳动着,默默回荡着那一句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