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荫如酒,李存勖和独孤成静立在刚冒出嫩叶的槐树下,各自牵着一匹马,而粗壮的槐树干上另系着一匹稍小些的马。那马好像通人性似的,摇着尾巴,只与独孤成的马凑到一处吃草,分毫不敢靠近李存勖的马。
“好看吗?”
突然一声雏莺般的欢语跃出,李存勖和独孤成一齐回头。只见蒋玉衡脱去男子装扮,换上了李存勖赐给她的银红色罗裙,将九节鞭依旧缠在腰间,头上绾着一只斜髻,将其余乌发散披,额上戴着红珊瑚的眉心坠,眉眼依依,珊珊可爱,俏皮中透着几许春情。
独孤成一时看呆了,眼睛睁得老大,把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边,笑道:“这样看起来的确是挺好看的嘛!”
“那是!”蒋玉衡越发得意,“早就告诉过你,等我长大了,肯定比你见过的姑娘都好看!”
她雀跃着,跳到李存勖跟前,却突然局促起来,双手捏着裙子,想问却又不敢问,几番咬唇,最后还是低下头去。
李存勖见她这般豆蔻模样,识破了她小小的心思,竟轻声微笑道:“好看!走吧!”
蒋玉衡比得了任何赏赐都高兴,耳根迅速红了,嘴角不自觉地勾着笑,蹦跶着解开了槐树干上的绳子,翻身上马。
“大王,咱们去黎阳做什么?”
“本王儿时曾随父亲横渡黄河,这么多年,都快忘了!如今正好是春天,桃花水满,想去看看!”李存勖悠悠垂鞭,一路欣赏着山野春光,“还有啊,咱们这次是微服游玩,你们别叫大王了!”
“那叫什么?主子?”
李存勖白了她一眼:“公子!”
蒋玉衡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迟钝,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一口糯米白牙。
转眼冬去春来,中华大地已是二月上旬了,春风拂地,坚冰消融,春水初生,春林初盛。黎阳地势较缓,黄河之水行至此处,已不见汹涌磅礴的奔腾气势,转为辽阔深邃,沉雄曲折。黄河两岸,柳条如梳,桃花灼灼,一派明媚春光。
河岸边停了大大小小无数只船,如漂泊的苇叶。而码头上更摆满了各种小摊小铺,叫卖的,喝茶的,唱戏的,杂耍的,应有尽有。原来今日,这黄河边上有个集市。
李存勖主仆三人牵马缓行,左瞧右看,好不欢喜。蒋玉衡突然被一阵香味牵引住,挪不开步子。原来是一个卖油炸糕的小摊,那卖油炸糕的男人吧和好的黄米面揉成一团,然后捏下一小截,用手一搓一揉,就成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他把那一小块丢尽旁边滚烫的油锅里,黄米面在油锅里翻滚,没一会儿就色泽金黄,飘出香味来。从锅里捞出时,炸糕面上还有一层薄薄的脆皮,把蒋玉衡肚子里的馋虫都勾出来了。
李存勖和独孤成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发现蒋玉衡落在后面了,回头一看,独孤成差点没笑死,立马上前揪了揪蒋玉衡的衣裳。蒋玉衡这才牵马跟上前去。
李存勖憋住笑,别过脸去,幽幽道:“没见过世面!油炸糕有什么好吃的!”
他嘴上虽这么说,手却抓起了腰间垂挂的荷包,掏了几两碎银子扔给蒋玉衡:“想吃什么自己去买,别搞得跟没给你饭吃一样!”
蒋玉衡伸手接住,笑嘻嘻地道了谢,便撺掇独孤成一起去买吃的了。
人声嘈杂,鱼腥味、家禽味和各种吃食的味道混在一起,掩盖了淡淡花香。李存勖牵着马,信步走着,他想找个清静点的地方喝喝茶,赏赏黄河景,便径直离了乱糟糟的集市,往河边走去。
跟集市边的小船不同,这里泊的船大一些,不卖鱼虾,而是一只只布置清雅的客船,上面帷幕轻纱,更有一阵阵脂粉香飘出。
李存勖找了家茶棚,把马系在河边柳树上,便坐下慢慢吃茶。船上不时有浓妆艳抹的姑娘探出身子来,成群结伴地望着他媚笑,用手帕款款招呼他上船。李存勖扫了一眼,冷冷一笑,都是些庸脂俗粉。
他正欲起身离开,忽听见笑靥丛生的花船里传出一阵悠扬的笛声,潋滟如波光,清冽如山泉,不喧不闹,不卑不亢。他不觉被笛声绊住了脚,陶醉其中。他听的出,吹的是古曲《梅花落》。
曲声正妙,却突然错了一个音。李存勖双眉一皱,听这笛声,如此动听,奏者该十分熟练此曲,怎会犯这种错!他正惋惜,忽听见一阵细细哭声,似乎是从方才吹笛的方向发出的。仔细一听,果然,那哭声里还夹杂着一个中年女子的打骂声。
突然,那只小船摇晃起来,一个身着粉衫、手持横笛的女子从船舱里跑了出来,她鬓发微乱,啼哭着。她身后一个布衣妇女追出,不住地掐那女子的手臂,嘴里喋喋不休骂道:“教了多少遍,还错!你就是故意的,故意要饿死老娘是吧?啊?让你错!让你再错!”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粉衫女子一边求饶一边躲,却挣脱不了。
附近十几条船的人都扭头去看,却没有一个人上前劝,大家都饶有兴味的像在看戏一般。
那中年妇女一个没看住,被粉衫女子逃脱了,她站到船头上,用横笛指着追上来的妇人,威胁道:“你别过来!否则——否则——”
“你就跳下去?”妇人丝毫没有被她吓到,反倒双手抱在胸前,脚尖轻轻点着,伸长脖子望了一眼浑浊的黄河水,怂恿道,“好啊,那你跳啊!跳给老娘看看啊!你就是跳下去喂了鱼,那些鱼也要送到老娘的饭桌上来!”
“你——你——”粉衫女子听了这话,顿时一口气堵在心口,一气之下,“咚”的一声,果真跳进河里去了。
妇人这才慌了神,伏在船头上喊救命,可附近的花船没有一个应声的,反倒约好了一样,全都吧头缩回了船里。大家都靠年轻女子吃饭,死一个就少一个对手,谁会去做救人这种傻事。
李存勖见那女子在水里上下扑腾,眼看她的头一点点沉没,就快看不见了,他来不及细想,“噗通”跳进水里。
而蒋玉衡和独孤成买完油炸糕后,想给李存勖买几样精致点的小吃,可这荒野集市里哪有什么好东西,挑来挑去,才买了几种像样的。可买好之后,却没看见李存勖。他们一路张望,远远看见李存勖系在柳树上的马,正要过去,却突然一个姑娘从船上跳了下去,没一会儿,岸边一个男子也跳了下去。
他们走近一看,才发现跳下去的男子竟然是李存勖,两人顿时狂奔起来,把刚买的糕点撒了一地。
“大——”蒋玉衡话刚一喊,连忙改口,“公子,您没事吧?”
李存勖没有回答,头也没抬,看着怀里晕过去的女子,摇了摇她的胳膊,直唤:“姑娘?姑娘——”
河水微冷,那姑娘浑身打颤。那女子粉面如脂,细颈白嫩而修长,长眉入鬓,樱桃小嘴,生得小家碧玉模样,甚是娇嫩。轻风一吹,李存勖也打了个哆嗦,独孤成忙脱下自己的袍子罩在李存勖肩上,不想李存勖一手扯下,盖在了那姑娘身上。
蒋玉衡不知怎的,看到这一幕,心里竟有些不舒服。许是李存勖没有答理自己吧!她想。
没一会儿,那姑娘缓缓睁开眼来,面色苍白,眼皮耷拉着,娇弱无力,依在李存勖臂弯里,款款深情地望着他。
独孤成忙凑上去问:“姑娘,你没事吧?”
蒋玉衡在后面白了他一眼,暗自嘀咕道:“没见人家都醒了吗?”
“公子,你们是?”那女子声音柔弱。
李存勖忙答道:“我们是路过的,我姓李。姑娘何必这样想不开——”
那姑娘一听这话,便又落下泪来,娥眉小蹙,杏眼通红,教人看了心生怜惜。她正要开口诉苦,却听见那刺耳的声音上了岸。
“哎呀呀,好你个死丫头,你还敢寻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李存勖回头一瞧,原来是船上那个中年妇人追了过来。
那女子见妇人气势汹汹的模样,如受惊的小羊一般,拼命往李存勖怀里缩。李存勖屈臂搂着女子,轻声细语安慰道:“别怕!”
妇人走上前来,一句道谢的话也没有,好像没看到李存勖等人似的,一把拽住女子的手腕就往外拖,边拖边骂。李存勖用力甩开她的手,狠狠瞪着她。
妇人被他的眼神吓到,言语微有些哆嗦:“你——你想做什么?这是我闺女,你这是要做什么?强抢民女?”她说着就嚎了起来,用最大的嗓门试图把岸边的人都招过来:“来人呀,不得了了,强抢民女啦——”
她话还没喊完,独孤成便一个虎爪锁在了她喉间。妇人感到独孤手上的力道,顿时一声不敢吭,大张着嘴一动不动。
“她不是我娘!”女子这才敢张口说话,“我是她买来的,因为我会吹笛子,她便天天逼我吹曲接客,一吹不好,她就骂我打我,我实在忍不下去了,这才——”
女子哽咽着,哭得梨花带雨,李存勖一脸怜惜模样,教蒋玉衡反倒没了同情。
李存勖扯下腰间的荷包,扔到妇人跟前:“拿了银子滚,从此以后,她跟你再无瓜葛!”
妇人弯身捡起,打开荷包一瞧,顿时乐开了花,连连点头,临走前还不忘指了指女子的鼻子:“你这丫头真不愧是我的摇钱树!”说着,她屁颠屁颠地回了船上。
李存勖松开女子,扯了扯自己湿透的衣裳:“行了,以后你不用再挨打了!”说罢转身就要走。
不想那女子拦在他身前,央求道:“小女子也别无去处,公子救了我,我愿一辈子伺候公子左右!”
李存勖半晌无言,目光在那女子眉眼间流连不已。蒋玉衡见这模样,上前道:“这位姑娘,我家公子好心救你,并不是为了买个丫鬟!我们家的丫鬟够多了,不需要了!”
那女子听了,满心失落。可李存勖却似乎没听到蒋玉衡的话一般,望着那姑娘出神,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伊雪!伊人的伊,白雪的雪!”
李存勖如痴如醉,暗暗呢喃:“伊人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