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骤歇,悬孤月。
三垂岗上竖立的刀戟和军旗,在暗夜中静穆无声,与茂密的树影融为一体。一切都是昏暗沉默的,就连胯下的战马都被堵上了嘴,马蹄上裹了麻布。
在这昏寂的暗夜中,却有一道光傲立三垂岗上。
李存勖一身银白铠甲,胯下骑纯黑大宛宝马,手持宝剑,目光如炬。微弱的月光与他的银白铠甲遥相呼应,映得他英俊的面庞更添一分凌厉。
在他身后,一左一右是两位黑甲大将,周德威和李嗣源。
李嗣源催马上前:“大王,夜深了,梁军此刻必定疲乏——”
“不急!”李存勖抬头望了一眼浑浊的月亮,“再等等!”
李存勖望着脚下静卧的潞州城,望着他胯下宝马踏着的这三垂岗,突然忆起陈年往事,幽叹道:“当年父王曾在此处设酒奏乐,一晃眼,二十年过去了!”
当年李存勖才四岁,李克用带他来展望潞州城的风光,就是在这三垂岗上,设酒置乐,将满城风光尽收眼底。
潞州位于太行之脊,形势险要,战略位置十分重要,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晋国只要守住潞州,就能拒朱温于国门之外,既牵制梁军扩张河北,又能借之屏蔽河东。一旦时机成熟,据潞州还能直下洛阳。而对朱温来说,夺取潞州,则李克用的太原外围无险可守,河东的咽喉便牢牢攥在手里了。
李存勖从那时起便知道,潞州城,只能是他李家的。
“是啊!”李嗣源遥想起往事,也不禁感慨万分,“义父壮心未已,没能看见潞州突围,如今亚子亲征,定能慰义父在天之灵!”
二十年山河风光,二十年人世流转,如今都涌到眼前。
“亚子可还记得那首《百年歌》?”
他当然记得!除了脚下的潞州城和天上的父亲,李存勖最忘不掉的,就是二十年前那个唱曲的伶人景升。那时他刚四岁,还听不懂曲中精妙,但景升的一首《百年歌》,如泣如诉,悲怆凄苦,唱得声泪俱下,让小小的他惊异万分。
后来他翻出陆机的《百年歌》,让宫中的伶人唱,却没有一个人能唱出词中的意味。李存勖气愤、失望之下,决心自己亲自学。
景升到死都不会想到,他的一首曲子,几十年后竟亡了一个国。
月已中天,时至凌晨。月光越来越弱,脚下的潞州城也越来越模糊,就像一间巨大的卧室垂下了纱幔。又如一个渐渐沉睡的梦,渐渐化为虚无。
起雾了。
一支拖着火尾的快箭从三垂岗上直奔梁军夹寨。今夜,这就是他们的彗星。
“杀——”
呐喊声如中秋钱塘的大潮,一涌而上。大雾遮蔽了瞭望台上值夜士兵的眼,待他们吹响警哨时,晋军已杀到跟前。李存勖将士兵分为两路,周德威任先锋,率兵从西北角攻入,李嗣源从东北角冲下,所到之处,夺关斩将,填沟烧寨,所向披靡。
梁军还在睡梦之中,听见从天而降的擂鼓呐喊之声,顿时魂飞魄散,只想着惶惶逃命,哪里还顾得上打仗!
李存勖在山岗之上望着脚底火光冲天,嘴角撇起愉悦的笑。
而此刻的刘知俊正猛地摇晃着脑袋,竖起耳朵细听外面的动静。他这一夜,为了庆祝自己气走了符道昭,跟手底下的士兵痛饮作乐。晋军攻入时,他们正东倒西歪地睡大觉呢!
符道昭火急火燎地穿戴好铠甲,抓起自己的大刀便组织队伍抗敌。奈何梁军早已惊慌失措,戒备松懈,竟兵败如山倒。李嗣源和周德威拼命厮杀,如入无人之境,霎时间浓烟团团,四下一片迷蒙,已分不清是雾还是烟。
符道昭正浴血奋战,见刘知俊站在乱军中目瞪口呆,一副酒醉未醒的样子,怒喝道:“周德威的大军到了,你倒是接着喝啊!”
刘知俊此刻倒是学会了不争不辩,只在心中暗暗叫苦。转念一想,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丈夫能屈能伸,潞州局势已定,何必再赔上小命?
主意已定,他也顾不得什么帅印,随意拉了一匹战马,一刀砍倒马上的士兵,自己骑上就跑。
符道昭见他转头就逃,立马追上前去,横刀一拦:“你做什么?”
“我——我——”身后的晋军越来越多,刘知俊一时说不出话来,将符道昭的刀甩开,“我去泽州城搬救兵!”
“你不能走!主帅一逃,我们就完了!”
“我们已经完了!”
他们二人正拉扯纠缠,身后的呐喊声早已震天响,刘知俊回头看见奔涌而来的晋军前面,驾马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周德威。周德威手中那把大刀折射出凛凛寒光,刘知俊浑身猛地一颤。
一声凄厉的马嘶震破天际,几欲驱散浓雾。
刘知俊一骑远去,在血色和火光中化为一滴发黑的血点,遁入黑夜。而符道昭一头栽到地上,被马蹄狠狠踩到胸口,吐出一口浓血。
原来刘知俊见周德威率兵而来,急着脱身,于是大刀一挥,斩断了符道昭胯下战马的腿。
一片混乱之中,符道昭一条腿还未完全站直,便被周德威斩于刀下。可惜一代大将,就此陨落。
潞州城门大开,城上的军旗从来没有这样欢快地飘舞过。李嗣昭率领郭崇韬和手下众将,一齐出城门,恭恭敬敬地等在护城河边。
在他们身后,是互相搀扶、喜极而泣的潞州百姓。
李存勖的军队浩浩荡荡,气势磅礴。他们推着小车,车上堆满了缴获的粮资器械。大军之后还有一支队伍,是被俘的梁军。
“参见大王!”
李嗣昭带领着几千人,却喊出了十万强兵的气势。一时间风旗涌动,鹊鸟高飞。
李存勖横刀立马,微微仰头望着城墙上的“潞州”二字,志满意得。父王,孩儿做到了!
李嗣昭将他们引进城后,只一个劲地与李存勖、李嗣源说话,却把周德威挤到一旁,冷面相对。周德威也不恼,只在一边默默听着。倒是郭崇韬,不时恭敬地与周德威搭着话。
李嗣源见了,笑道:“嗣昭,此番潞州解围,周将军可是头号功臣!你还没谢过人家呢!”
李嗣昭露出不屑,李存勖笑道:“大哥说得没错!若不是周将军多次率军袭扰梁军后方,只怕潞州撑不到今日。况且这次大获全胜,也多亏了周将军一马当先,救你这潞州守城大将于水深火热之中,二哥的确该好好谢谢周将军!”
周德威这人最见不得别人夸他:“大王说笑了,这本是末将职责所在!况且因末将无能,致使李嗣昭将军和潞州百姓终日提心吊胆,末将怎担得起谢!”
他这一害羞,黝黑的面皮里隐隐透出红色,显得更黑了。李存勖见了哈哈大笑,指着李嗣昭:“二哥你瞧,这才是大将风范!二哥不会留下话柄,让军中将士们日后取笑二哥是小肚鸡肠吧?”
李嗣昭方才听了周德威那一番自责的话,心里的火早灭了,如今又受李存勖这一激,哪甘示弱,于是嘟囔道:“什么小肚鸡肠,你二哥是将军额头能跑马,你难道还不清楚吗?”
“哈哈哈——”众人一齐放声大笑,李存勖连连点头:“是是是,二哥额头能跑千里马!”
李嗣源却故意刁难:“诶,你这还是没谢谢人家周将军啊——”
李嗣昭白了他一眼,却也不好推辞,只得朝周德威拱拱手:“前次是我急躁,误解了周兄,还望周兄切莫放在心上!”
“哪里哪里!”周德威忙回礼。
“这样就完了?”李存勖笑道:“怎么着也得杀牛宰羊,好好吃你一顿!”
李嗣源凑到李嗣昭跟前故意做出窃窃私语的模样:“这是亚子要讹你呢!”
“哈哈——”
李嗣昭跟着笑了一番,而后道:“不过话说回来,此番潞州城得以解围,还有一人也立了大功!”
“哦?”
李嗣昭指了指身边谨慎恭敬的郭崇韬:“他,郭崇韬!”
原来当日朱温派招降使前来,向李嗣昭献计斩使的正是郭崇韬。他想,如此一来,朱温必定怒而攻城,虽然潞州必定会输,但不至于失守。可久未得胜的梁军必定会一战而骄,一骄必堕。于是他们又故意连连输给刘知俊,让梁军放松警惕。
李存勖频频向郭崇韬投去赞许的目光,问:“可是梁军数万,潞州却一片残败,若不是连连阴雨,或者刘知俊集中兵力再来一两次强攻,潞州必定失守!你又如何敢拿整座潞州城做赌注呢?”
郭崇韬露出些微不好意思的笑:“因为末将坚信,周德威将军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回晋阳,决不只是为了奔丧!末将更坚信,大王决不会在即位之初,就让天下人看着晋国输给朱温!”
他短短数语,却一字一句都掷到了李存勖的心头。周德威也一直望着这个年轻人,眼中流露出赞许。
说话间,已到了潞州城的府衙。他们正要下马,突然一个守城士兵火急奔来,口中嚷着:“报——”
那士兵跪于马下,头也不敢抬,只双手捧着什么东西,高高举过头顶,道:“启禀大王,城外有两个人,说要求见大王!”
李存勖盯着他手里捧着的两块黄玉,登时怒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