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昭祚自打来到这开封城后,脑子里的第一要紧事就是怎么逃出去。他心知硬闯不是办法,于是苦闷之下,日日在街头闲逛,久而久之,对开封城的布局了如指掌。
吴大方虽也在开封城生活了好几年,可哪里比得上王昭祚!
他拦在众人身前,面色怒红,鼻子里冒着粗气,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们。独孤成二话不说,抬腿拔出靴边的匕首冲了过去。
王昭祚自从在佑民寺遇刺险些送命后,便也随身带一把匕首。独孤成年纪虽小,但招招生猛,毫不留情,王昭祚则更显沉稳。他们打了好一会儿,蒋玉衡在一旁干着急,而吴大方一直听说独孤成如何如何厉害,今日头一回见,着实吃了一惊!
两把匕首摩擦之间,他们同时用胳膊顶住对方的喉咙,僵持不下。
“是不是你从中作梗揭发了我们和天心楼?”独孤成眼中喷火。
王昭祚同样怒火中烧:“是不是你杀了沉璧?”
蒋玉衡生怕独孤成露出心虚之色,于是大喊:“怎么可能?我们无缘无故杀她做什么?”
“可是——”
“我明白了!”蒋玉衡怕他看出什么,于是急中生智,“你手底的沉璧姑娘无端被人杀死,看上去是我们做的;而我们在开封城受到重创,又似乎是你做的。如果你真的没有向朱温揭发我们的话,那必定是有人从中挑拨!”
王昭祚的手松了一些。
蒋玉衡见他开始怀疑,于是继续说道:“有件事我们坦承,沉璧姑娘身上的那张写有‘祖丧不奔,岂为人孙’的字条的确是我们悄悄送的,但我们只是想把这个消息传给你,怎么会加害沉璧姑娘?”
王昭祚半信半疑:“你们为何要把我祖母去世的消息告诉我?”
“实不相瞒,我们奉命前来,任务就是暗中与你接触,希望能与赵王长子您结为盟好,共同对抗朱温!”
“你们果然是李存勖的人?”
“千真万确!否则朱友珪为何那么卖力地追捕我们?”蒋玉衡丢了个眼神给独孤成,独孤成会意,于是放下胳膊和匕首。王昭祚见了也把手放了下来。
蒋玉衡走到他身边,笑道:“驸马爷,说起来,上次在佑民寺我还救了您一命,您是大丈夫,自然不会恩将仇报!况且,我们一直就有个共同的敌人,现在又被人摆弄,落魄至此,为何还要遂他们的意,自相残杀呢?”
王昭祚却不领情:“我乃朱梁的驸马爷,而晋王前些日子还因我二弟之事雷霆大怒,只怕如今恨透了我王家!”
“朱梁的驸马爷?”蒋玉衡丝毫不掩饰嘲讽,“朱温如果知道你偷偷怂恿潞州的梁军逃跑,会顾及你是他梁朝的驸马?”
“你们——”王昭祚大惊。他去潞州怂恿梁军逃跑之事从未告诉过旁人,这两个小娃娃怎么会知道?
“更何况——”蒋玉衡继续道,“是二公子私自前去太原向我家大王提亲,后来赵王悔婚,我家大王生气,不算过分吧?再说了,我家大王一开始看中的就是驸马爷你,又怎会真的跟二公子置气呢?倘若大王真的生了赵王和二公子的气,恐怕此刻,我晋国的大军已经兵临镇州城下了!”
王昭祚听着句句在理,便虚了下来:“沉璧果真不是你们杀的?”
“不是!我们的一个探子也被人一剑封喉,看手法该是同一个人!”
“哦?”
蒋玉衡于是将花铺跛脚老头的死说了一遍。王昭祚方才在来的路上恰好碰到查这个案子的官兵,路上他多事看了一眼,的确是被人以利器割喉而死。蒋玉衡瞎猫碰着死老鼠,王昭祚竟真的就信了她!
“驸马爷既然能去潞州,想必定有法子出这开封城,不知能否赐教?”蒋玉衡开始试探。
王昭祚思量再三:“送你们出去不是不可以,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驸马爷请讲!”
“我知道你们李家在开封城经营多年,搜集到的情报一定不少,我要你们帮我查一个人!”
“谁?”
“况七娘!”
独孤成和蒋玉衡暗暗一惊,顿时说不出话来。
幸好王昭祚只顾着自己内心的愤怒,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脸上的变化:“她最擅长的武器是梅花针!只要你们帮我查到这个人的事,我便送你们出城!”
他们二人正心虚不知如何应答,但吴大方却不知况七娘的事,于是一口答应:“没问题!只不过,我们搜集到的情报都在天心楼,如今天心楼被查,我们得想办法混进去才行!”
“行!”王昭祚一口答应,“今夜三更时分,我在天心楼附近的杜家茶馆等你们!”
入夜后,独孤成、蒋玉衡和吴大方三人并没有径直去天心楼,而是朝大理寺奔去。他们已经探听到,余海被关在大理寺的大牢里。
暮色幽瞑,高低起伏的房屋在黑夜中如同一只只庞然大物伫立两旁。打更人的吆喝声仍在不远处的巷子里回荡,一声声闷长。
今夜月色皓洁,三个穿梭的身影映在石街上格外明显。
而公主府后,黑灯瞎火。王昭祚换了一身夜行衣,偷偷从后门出来。关门时,木门“吱呀”声惊起旁边一棵大槐树上的飞鸟,他屏住呼吸,左右张望,确定无人后,才低着头径直往状元街走去。
他身后,一个瘦弱身影远远跟着。
独孤成在最前面探路,他领着蒋玉衡和吴大方寻到了大理寺边。大理寺门庭高昂,气势恢宏,使人望而生畏。尤其在明月高悬的夜里,更森森透出一股不容逼近的威严。
大门左右两侧各站了两个执甲士兵守卫。他们于是绕到侧旁的高墙边,因吴大方没有拳脚功夫,独孤成让他在附近的巷子里躲一躲。他和蒋玉衡二人正准备跳上墙头打探,突然听见墙后有声响。
只听见细铁钩勾住墙沿发出的一阵刺耳声音,接着“腾腾”两下,一个黑影从墙上翻出,正跨过他们的头顶。
独孤成不等那黑影平稳落地,便取出袖中匕首冲了上去。那黑影毫无防备,差点被独孤成刺中。他们正打斗时,蒋玉衡突然皱起眉,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那黑影,鼻子一耸一耸的。
“况姐姐?”
独孤成和那黑影闻声而停。
蒋玉衡上前:“况姐姐?”
那黑影这才取下面罩:“是你们?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果真是况七娘!原来她和宋老瞎一起奉命赶往镇州,完成任务成功用梅花针杀死王镕的母亲后,便不辞而别,快马加鞭地赶往开封。三年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来到这里。如今,她既然出了九曲塘,即便李存勖有心阻拦,她也要来!
蒋玉衡见了况七娘,一时欢喜,可心中的恐惧和自责也油然而生。
“我们——余伯伯被抓了——许多人都被抓了!”
“我知道。”
蒋玉衡和独孤成一齐低下头去,不敢看她的眼睛。
“你们来找余海?”
“嗯!我们想救他出去!”
“不必了!回去吧!”况七娘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独孤成和蒋玉衡互相看了一眼,正犹豫,吴大方挤上前来,打量道:“这位姐姐是自己人对吧?你既然刚从里面出来,那一定也是去见余伯了?他现在怎么样了?”
况七娘瞥了他一眼:“他死了!”
他们三个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望向况七娘。
“他已经被捕,必死无疑了!”
蒋玉衡声音颤抖:“你杀了他?”
一只乌鸦从茂密的树叶中扑腾而起,冲向明月,留下几声嘶哑的哀啼。这哀啼在空寂的夜里格外刺耳。
“你杀了他?”蒋玉衡见况七娘沉默,便厉声上前。独孤成连忙拉住她。
“我不杀他,他一样会死,而且会死得更痛苦!”况七娘的确美艳,可此刻美艳之中的冰冷却让人脊背发寒,“他是晋王安插在开封的重要人物,朱温抓住了他,只会让他生不如死!况且他若活着,万一泄漏了什么消息,死的人只会更多!”
“那你为什么不救他出来?”
“你以为从大理寺救一个已经残废的人出来那么容易?”
“那你也该救他!”蒋玉衡几乎是在哭喊着。
况七娘无暇顾及她,只命令独孤成道:“你们不能待在开封了,快走!”
“可是——”吴大方望了眼况七娘,不自觉地往后躲了一步,怯怯道:“余伯交待过,如果出事了,天心楼不能留!”
“我立即去!”
“况姐姐,那你呢?”独孤成问。
她抬头望了一眼蒙蒙暗夜:“这你不用管!听我的,带他们两个离开开封,去潞州!”
独孤成无奈,只得强拉着蒋玉衡离开。
而天心楼边,夜近三更。王昭祚躲在杜氏茶楼墙边,茶楼檐下的灯笼光刚好被他面前的牌子挡住。他站在暗处,出来倒水的茶楼伙计并没有察觉到那儿站了个人。
他一直盯着天心楼。昨日还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开封第一酒楼,此刻在月下却寂静无声,檐下红旗招展、灯笼摇晃,恍恍如一幢废弃的鬼屋。
他又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人来,终于没了耐心,决定先去看一看。天心楼所有门上都贴了封条,所幸没有人看守。他正掏出匕首往门缝里划的时候,突然听到耳边一阵细而快的声响,于是侧身一转,恰好躲开。扭头一看,之间门板上插了一种奇怪的暗器,五根极细钢针在根部相连。
梅花针?
他愕然,刚一回头,就看见一个纤瘦黑衣人朝自己飞来。他慌忙抵挡,那黑衣人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香气,分明是个女子。
“你就是况七娘?”打斗中他问。
“哦?这个世上知道我的人可不多!”
“是你杀了我祖母?”
“我只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朱温还是李存勖?”原来王昭祚虽对朱温颇有怨恨,但收到王镕的信后,却始终隐隐担心这是李存勖的挑拨之计。
“自然是奉我主子的命!”
况七娘腿上用力,使劲一踢,王昭祚一分心,连连后退了好几步。他手中横持匕首,站成盘根之势,目光愤然:“你主子是谁?”
“你问得太多了!”
“今夜我约的不是你,他们没来,你却来了,莫非你跟他们是一伙?”
“你是说那三个小娃娃?”况七娘故意冷笑,“你觉得他们是我的对手?”
“你杀了他们?”王昭祚惊愕。
况七娘不回答,正要出招时,忽听见“嗖”地一声,响箭炸开,天心楼顶一道红色光芒划过。紧接着他们身后传来整齐而迅速的脚步声,听声音不下百十人,回头一看,果然隐隐有火光逼近。
“快!快——”火光处传来喊声。
王昭祚和况七娘互相怒瞪了一眼,却迟迟不见两人闪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