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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唐烟云 第五十五章 请君入瓮

晋阳宫许久没有这样热闹过。宫人们纷纷扯掉房梁上的白绸,里里外外洒扫,焚香,添置花花草草。男子纳妾,本不是什么大事,一顶花轿从侧门抬入就算了事,不该大操大办的。可老夫人曹氏的意思,晋阳宫冷清三年,加之李存勖一继王位便连续取得潞州、柏乡两次大胜,该好好办一场喜事,热闹热闹。只是谁都清楚,刘碧婵一直得老夫人和大王的疼爱,她与大王的婚事,虽说不能以娶妻之礼操办,可老夫人绝不会委屈了她。因此,房梁上竟挂起红彩来。

这样鲜红的颜色,是正室才配享有的,在韩昕看来格外刺眼,可是温良的她只知称病不出,眼不见心不烦。刘碧婵可没这么轻易忍气吞声了。这本是她一个人的喜事,是她梦寐以求的盼头,如今竟要与另一个横插进来的女人平分秋色!

她早早准备起大婚当天该用的物什,粉红的衣裙,金钗,耳坠,手钏,玉镯,样样齐全。曹氏怕她伤心,特意在预备的一份嫁妆之外又添了许多给她。她对着铜镜一遍遍比对,发誓绝不能输给伊雪。

而伊雪却一身素衣,正临窗摹字。李存勖将她带回晋阳宫后,竟安排她就住在自己的寝殿之侧,连续几日,一得空便与她谈歌论舞,好不欢畅!偏生伊雪不但生了一张精致面庞,笛子吹得婉转动听,歌喉身段更是百里挑一,哄得李存勖忘乎所以,恨不得“从此君王不早朝”。

李存勖不知何时悄悄来到她身后,探头一望,双手轻轻从身后拢住伊雪的腰,在她耳边轻语:“摹王右军的字呢!”

伊雪左手揽住自己的宽袖,右手轻轻落笔,嘴角含笑:“王羲之的字笔势多变,收放自如,如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临之令人心情舒畅!”

李存勖将脸轻轻埋进她的脖子边,美人温香杂着上好的墨香,实在是书房一大乐事!他的声音如同喝醉了一般:“怎么,心情不好?”

“没有!”

李存勖笑而不语,轻轻夺过她手中的狼毫墨笔,伊雪赶紧铺开一张新的宣纸,用墨玉镇纸将四角压平。只见李存勖笔若游龙,写道:“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荼。虽则如荼,匪我思且。缟衣茹藘,聊可与娱。”

伊雪摸了一把自己素白的衣袖,莞尔一笑:“大王这是在打笑我呢!”而后,她捧起李存勖的字,歪着脑袋一笔一划地在空中仔细学着,双眼顾盼生波:“我本以为大王志在天下,写的字一定满纸正气,宽博遒劲,没想到却是这样恣意潇洒,倒像个无事闲人!大王可要多写几张,我留着回去慢慢看!”

她说着,便又铺好了宣纸。李存勖上身微微后仰,久久打量着她,眼中的笑让人看不出是开玩笑还是试探:“怎么,想学我的字?”

那笑套锁在伊雪身旁,不松不紧,可就是让她不敢轻举妄动,仿佛挪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时间仿佛过去了许久,伊雪才怯怯抬眼,懦笑道:“大王的字写得这么好,还不准人学么?”

“准!”李存勖迷离的笑眼里掠过一丝诡异,他轻轻摸着伊雪鬓边垂下的发丝,似在感叹,又像刻意发问,“不知是谁把你这么个佳人送到本王身边!”

伊雪一听这话,更是惊出一身冷汗。莫非真如宋老瞎所言,李存勖早已看穿自己的美人计?可是事已至此,她已经是骑虎难下。何况李存勖的眼神温情脉脉,若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心,她万万不信。

晋阳宫内尚暗流汹涌,而晋阳宫外却已翻起波涛。

“废物!全是一群废物--”王昭诲大袖一甩,茶碗碎了一地。他瞪着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厮,这小厮名唤张超。王昭诲朝他心窝就是一脚:“饭桶!”

张超被踹得往后一仰,闷不敢言,一股脑爬起来重新跪好。

“两个彪形大汉竟然死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手里,丢不丢人?啊?”

王昭诲的声音暴雷般滚落在张超耳边,他声音虽哆嗦着,两只眼睛却贼亮贼亮地瞄着王昭诲:“那可不是普通的小丫头!派出去的人说,曾见到那丫头出入晋阳宫!”

“哦?”王昭诲的怒气顿时收敛了许多,化为隐隐的不安,“晋阳宫?莫非是晋王的人?”

“八九不离十!”张超好不容易逮到一根救命稻草,岂肯轻易放手,于是顺竿说道,“二公子,晋王好端端派个人与大公子在晋泽相会,两个人把船划到湖心,不知道偷偷商量什么!那丫头还杀掉了二公子派去的杀手,这莫不是在表明晋王的态度,弃我们而取大公子?”

王昭诲不由得担忧起来。大哥王昭祚不会无缘无故一逃出开封就敢私自来太原的,何况他就是因为暗中帮助晋王密探才被朱温软禁了三年,如此说来,他与晋王的交情非浅?王昭诲想到此处,不禁脊背一寒。那自己此来太原,岂不是羊入虎口?

就在他头脑发蒙,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跪在地上的张超却突然胸有成竹地一笑,觉得自己终于等来了飞黄腾达的一天,于是两个膝盖向前快速挪动,谄媚笑道:“小的倒是有个好主意!”

“哦?”王昭诲露出质疑的神情。这个张超跟在自己身边的时间不短,可表现一直平平。若不是张文礼被父亲王镕召去使唤,身边一时找不到知根知底的,他是断不会注意到张超这个人的。

可是今日,这小子却突然机灵了起来。只见张超故作神秘地凑到王昭诲跟前:“二公子,小的听说晋王最近收了一个美人,宠得不得了,事事都依着她--”

原来王昭诲只知晋王将有喜事,却不知他要纳的究竟是谁。而晋阳宫里,无论是老夫人曹氏,还是刘碧婵,绝不想把这样的事往外传。

第二日一早,王昭诲便带着张超去了晋阳宫,只不过,王昭诲刚进殿拜见晋王,殿外的张超便寻摸个没人注意的空隙,躲到角落里,换上了晋阳宫人的衣裳,方便行事。他顺着高高的宫墙一番探头探脑后,便挺直腰背向伊雪的住处走去。

一路亭台楼阁,廊桥水榭,典雅而不乏妙趣,可在张超眼里,只有来来往往的宫人和巡逻的侍卫。每当有人走过,他便深深弯下腰,把头垂得老低,生怕被人看出什么端倪。他斜着眼,直到余光瞄不到与自己擦肩而过的那列侍卫的最后一个身影时,才暗暗长抒一口气,微直了直腰,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站住!”

身后一声大吼,张超顿时一个冷战,不由自主地立在原地,两只脚像灌了铅一般挪不动道,冷汗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慢慢的,一个瘦弱的身影踱在自己身前,张超只瞄了一眼,见是个把头发扎得高高的男子,没穿宫人的衣裳,看样子不是晋阳宫的下人,指不定是什么大人物。想到此处,张超立马吓得把头低下去。

“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

张超一听这话,立马从肚子里翻出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说辞:“回大人,小的是在大王跟前伺候的,大王派小的来传伊姑娘!”

“伊雪?”

张超若是抬眼仔细看看,指不定能看出眼前这个男子其实是女孩子扮的。蒋玉衡故意低下脑袋想看清他的脸,可他左避右闪,双眼一直盯着自己的脚。蒋玉衡窃笑,清了清嗓子道:“我怎么从没见过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蒋玉衡说着,突然伸出一只手狠狠锁住他的肩膀,张超猝不及防,疼得大叫,身子一歪,却始终不敢抬眼与蒋玉衡对视,只听他想嚷又不敢大声叫唤:“小的只是个下人,哪劳大人记挂!小的真的是--手--手下留情--”

蒋玉衡却也不跟他多计较,当真放了他,而后拍拍自己的手,双手抱在胸前,故意露出失望的语气:“罢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你去吧,伊雪就在解佩亭!”

解佩亭是晋阳宫的主人们闲来无事专门弹琴休憩的小亭。东汉的刘向在《列仙传》中记载,有神女游于江汉之湄,遇到一个叫郑交甫的男子,两人互生情愫,于是神女解佩相赠。由此,“解佩”一词成为多少痴男怨女的定情之举。

张超惊魂未甫,他一个一直给王昭诲跑跑腿的,哪里见过这样的事,吓出了一身冷汗,甚至开始后悔不该揽这差事,不该做这发达梦!可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往解佩亭去。

他远远看见一个四翼如飞的临水小亭,只是亭中空无一人,并没看见伊雪,他于是在附近东张西望,左瞧右看。谁知正遇上陪老夫人曹氏赏花的刘碧婵。刘碧婵见他探头探脑鬼鬼祟祟的,于是又一声“站住”,吓得张超两腿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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