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来的时候宿醉让囚牛公子头痛欲裂。讨厌的声音更是让他胃里翻江倒海一般。青白长袍诘问道，“你怎么知道那个是囚牛公子，不是老龙王？”

昨日那个温润如玉的声音答，“敖广那个老家伙，几时说话不偷偷看稿子的？那么颠三倒四肆意妄为的年报，可以背得这么条理井然。这个囚牛公子后生可畏，了不起，了不起啊！啧！就是有点老气横秋，半点不可爱。”

还没有从溪水咕噜噜中缓过来，那个讨人厌的又责难道，“我管他可爱不可爱。你速速把人送回东海龙宫去！”

“莫气莫气。我这就送他回去。睡了这些时辰也该醒过来了。我去看看。”

文曲走路那是一步一挪，也不是走得慢，就是特别死板，不是完整的方步不走。

等他终于走完这不长的门廊，掀开纱帐，早已人去楼空。纸上正楷工工整整是个谢字。文曲一笑，拾起来收进囊中。

那之后，囚牛公子勤学苦练，习得御海移山之术。老龙王到他房内亲自给他行弱冠礼，把那东海龙王之位一并传于他。囚牛公子跪谢父亲，领了意，腾云踏上南天门听封。满面春风，迫不及待。

在高大的门下，那人迎面而来。十一年不见，当年的模样早不可再见。那人桃花眼依然如故，笑着说，“可算来了。让我好等。”

囚牛不再是当年那个躲在他身后，要他多加照拂的九岁孩童。他长大了，有能力走到那个瘦削却可靠的背影前面，信誓旦旦道一声，“嗯。我准备好了。”

“一个山魈让你打这么久？练功偷懒了吧？看我不向师傅告状？让他老人家好好治治你。”

那人调笑着与他擦肩而过，直直走向他身后的青白长袍。

囚牛公子呆立原地。有什么看不见，却清脆落地，摔碎了。

他不认得自己。坚持了十一年的爱慕，梦醒来原是自作多情。追寻半生的唯一一个人，不过一场镜花水月。

“你要做什么？”桃花眼吃痛，恼道。

囚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下意识用劲儿把人拉住了。他一不做二不休，把人一把拉入怀里。霸气道，“我要把你拐走。”

狡黠的桃花眼突然笑开了花，身子一软，躺在人怀里，俏皮道，“好呀。小可爱。”

被戏弄的囚牛明白过来。有点生气，抱着人，当着青白长袍南天门哼哈二将的面，狠狠亲了下去。

第二个故事。从前有两兄弟。弟弟习武，哥哥习文。哥哥手把手教弟弟功课。

每一次弟弟的手被抓住的时候他都觉得那双手真的很软。

他看过哥哥水袖长舞一舞倾城，在凌霄楼。

后来他把它整个儿买了下来。

哥哥后来练剑舞，伤了自己。

弟弟很伤心。弟弟不敢和任何人说。

后来他时刻袖藏着霸王枪寝食也不曾放下，只因枪上流苏是哥哥织的。

五爷直直望向那双桃花眼，要看透这三世缠绵悱恻不可得。“后来他死了。因为哥哥死了。他忘记了很多东西。他又再次喜欢上了哥哥。可是哥哥抛弃他，自己一个人跑了。你说，哥哥到底喜欢不喜欢那个弟弟？他的喜欢为什么是放手？”

崔钰大胆凝望着那双含泪虎目，小心斟酌着用词，终不过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都是为了你好。

五爷双目迷离，似醉非醉。雾里看花终隔一层。人心也是如此。

冰凉的苦酒酿成滚烫的两行，烧疼了崔钰的呼吸。他张开秀口，眼前闪过五爷额间金鳞，又逼着自己合上。

五爷别开眼，声音像是含了一块铅石。重的开不了口说不了话。

他说得很慢，崔钰听得很难受。他说，“个个都为了我好。我很不好吗？你们以为的好就一定是我想要的好吗？我不要飞龙在天。我要叔夷。为我好？你给我。把我的叔夷还回来。”

崔钰一脸冷淡，道，“王爷醉了。”

五爷又道，“我记得他的柳叶眉桃花眼。我记得他温润如水的声音。我记得，他总是说着言不由衷的谎言。我记得他做什么都为了我。那为何我要他回来他不答应我？”

崔钰一脸冷淡，重复道，“王爷醉了。”

“醉了”的五爷端坐起，面上无波无澜。“我要出征北疆。明日启程。在那边，我依然会等他三年。又或者，等不到三年。”

说着，落下酒坛便走。步履维艰，却朝着门，直直而去。哪里是醉了？分明是伤了。

垂云一语成谶。当真是天意弄人。自己苦心孤诣培养的八十万大军，自己亲手率领八万纨绔子弟兵扬言正天声。

还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战役吗？没有。但是五爷必须向前，只能向前。叔夷对自己向来狠辣，如今无牵无挂，正好一展抱负开疆辟土马革裹尸。

崔钰被惊得一动不动。他不能走出这个庭院。他有能力走出去。只是碍于道义，不可以。

脚步声远去，他终是强撑不住，追到门边。踏步三次，又收回三次。最终只得扶着原本有木门的墙边，一点点瘫颓下去。抱着头反反复复问自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桃花眼，模糊不清。他站起来。想起自己还有一件可为之事。算筹一起。月亮隐入云中。没了月色，没了影子，没了变幻的卦象。

“连天都不助我。”他终于还是算不出龙子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