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无事练琴的萧采荇越发不满足。跑去学演算，学了两天又不学了。淋了一场雷雨，到头来还是回来驱鬼。无名山鬼魅被他超度得一个不剩。他还不肯收手。早出晚归跑出山头去驱鬼。

在一次五爷不肯退出来的夜里，他光滑的背向着自己嘟囔着说要出去。五爷问要去哪里。他的叔夷用他说过的话噎他，“走到哪儿算哪儿。”

五爷舍不得人走，也舍不得人生气。只好让江舟跟在人身边。

江舟近来懂事多了。会主动给人拎包袱，会牵马，会陪人说说话。比那写作沉稳念作沉闷的江柏有意思多了。

无人的琴房里，寂寞的五爷独自描着北疆的江山。

哒，响了一下就停了。这个闷葫芦江柏连一下都不舍得多敲。这要是听不见，那就是听不见。等他晚上描完出房，对月思人的时候，才会发现这闷葫芦在他面前用些个琐事恶心他。无非就是我家弟弟现在何处，有没有冷着、饿着。再有就是能不能借你的水月镜我看看他过得怎么样。

水月镜是他家叔夷给他做的，以解两地相思之苦，凭什么借给你啊！五爷抱着镜子，愣是没给。江柏锲而不舍来偷看。兄友弟恭，烦死个人。

听到敲门声的五爷头也不抬，不耐烦道，“门没关。”

五爷向来夜不闭户。所以他万分不理解闷葫芦这敲门的习惯。只能归咎于死脑筋。

门被聪明人推开了。“爷。”

是江负舟的声音。终于来了。五爷搁下笔，吹了一下地图，用耗时三日刻好人像的镇纸压好。走过案桌来，亲自给人上茶。江柏很识相地关门走了。

壶嘴高起半个人，青绿的茶水弧形落入他两指环起的小杯中，半点没洒。五爷与当年一样，用当年的法子，亲手给他上了一杯碧螺春。他这样做说好听了就是礼贤下士，说难听点就是笑面老虎，请君入瓮。

“四爷已经死了，你现在愿不愿意归顺本王？四爷党全身而退一定是你的功劳。”

“爷太高估我了。”江负舟站起来接过。心里却在想你要装倒是装得用心一些，把你那盛气凌人的本王自称改一改啊。你便是不自称本王，我也知道你是王爷。想来想去只能归咎于皇家陋习。殊不知他只在一人面前自称我。

五爷说，“四爷忙着他的陆公子，忙得疯了。再者，就算他真是忙里偷闲帮你们安排了归宿。那遇上皇上呢？话本流出纯属意外。本王不相信他灵机妙算到未卜先知。本王只相信事在人为。”

近来，人死了。他愈发能静下心来思考。也有了一些不同于往日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觉悟。神乎其神的邪王不过是他辅王府旧宅的前世冤鬼而已。那份夜半大礼，他收了。那份来自先皇的期盼，那就要全看他的太子哥哥怎么做了。

江负舟没有回应他。自怀中取出一叠信件。“有一场足以烧死禾苗的大火将要发生。这是唯一一个阻止的机会。”又拿出一册书卷，“四爷说，这些，全都归你。”

一套花名册，一条苗家贪污链。他吓到了。江负舟的投诚他预料到了。就是猜不到四哥竟然愿意助他，猜不到竟不遗余力至此。他随手翻了翻，有点意外。看来这个四哥并非传言所说阴险狡诈，至少还有这一册子的耿耿丹心。可惜，可惜他到死也只要陆子安一颗真心。不谋权，只谋人。

屋外槐树窸窣作响。五爷又问了一次。

江负舟笑笑。“看来你真的很想要我。”

五爷坦言道，“非常想要。”

江负舟也不再隐瞒。“但是我非常想要江舟。”

五爷直接挑明。“你可以把这些东西给他，讨他欢心。”

被说中心事的江负舟沉默。

五爷继续道，“本王来猜猜你是怎样想的。你怕，你怕他不接受，你怕他抢了来给本王。所以你今日带着这些东西来下聘，想让本王压制他。但是本王方才说了，本王不要。本王不要插手你们的私事。你我之间剩下的就是值不值得跟随一事。”

江负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看透红尘。他淡淡道，“如果我拒入侯门？”自此青山绿水，一人长留，无欲无求。

五爷道，“你带着这些东西走不出这个门。”

被他这一激，江负舟的戾气哗啦啦就上来了。他最讨厌被威胁。被威胁“自愿”走出江家。被威胁远离所爱。“那要试试。我对自己逃跑的功夫还是有点自信的。”

五爷一句话给他当头一盆凉水，六根清净。“江舟会杀了你。毫不犹豫。”

江负舟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他说得对。江舟就是这么愚忠的人。江负舟嘲讽道，“还说你不喜欢愚忠。”

“本王需要不代表本王喜欢。本王喜欢的就算是鬼是妖，哪怕要取本王性命，本王也不介意。”说话的时候，虎目一如既往地认真执着。很容易让人相信他说的话。

江负舟心想，这份执着两兄弟多少有点相似。“这方面你和四爷很像。”

五爷不知道想到什么。有点好为人师的感觉。“血脉相连吧。关于这方面本王可以给你一点建议，对江舟你不可以硬抢。”

江负舟竖起耳朵，面上波澜不惊。“请王爷赐教！”

五爷知道这是上钩了。他敲着桌子，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指点道，“江舟很容易心软。近水楼台先得月，上了清雅舫，机会多得是。”

然后五爷把他这一心为江舟的家伙调离无名山，远赴京畿。

临走之前他特意逗留两日。五爷让他回去，说这时候没有结果的。他不听。终于等到一句“叛徒！”江舟冲他喊的时候声音大得整座无名山都抖了两抖。

江负舟为自己辩解。“四爷已经死了。我还能怎么样？”

江舟不理，转身进了江柏房间。每次都是这样，和他吵完架就抱着哥哥哭诉。

剩下的人不懂的有点呆，懂的有些尴尬。五爷看着那一抹久违的青山烟雨色。两只手止不住地颤抖。“回，回来了？”

“嗯。”淡淡的一声。

“不走了吧？”五爷惊慌失措地问了一句。没有得到回答。一颗心直掉到冰窖里，拔凉拔凉的。

这个人，他抓在手里，丢过一次。心肝疼了三个月。如今标梅不在，永伤不在，这个人再要跑了，可如何是好。失去的感觉像活生生挖了心头一块肉。那疼痛逼着他不顾江家兄弟的围观，抱着人把脸迈进人家怀里。“我想你。”三个字，含糊不清，似在嘴里塞了千斤棉花，堵得慌。

察觉胸前有点濡湿，萧采荇回手把人抱紧，轻拍他后背安慰道，“我回来了。江柏他们还在呢。哭得跟个孩子似的。”

“你答应我。再也不走了。快答应我。”

“我们好好过日子。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回头招呼江舟把新买的玉坠子、玉腰带等琐碎小物件都送进房里去。身子忽然一轻，整个人都悬在了半空。他环着人脖颈，心里害怕道：“你干嘛呢？好高，我怕。”

五爷把人扛上肩，进房，关门。江柏叹一声，一手被塞了玉器，一手接过负舟的投诚礼，向着门板呆呆站着。不久，拿着东西回房安慰他胞弟去了。

江负舟这一次真的走了。五爷给他的命令一直都是留京。他三番两次来来去去已是擅离职守。辅王府旧臣可都巴巴盼着远方主子的消息呢。

那以后，信还是一封一封地来。

江舟没有把信扔进炉灶。但是也没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