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入百卷堂的萧采荇才知道世上真是有汗牛充栋这回事。
百卷堂是没有墙的。它的墙就是装满了的书架。平地而起直至房顶。房内更是阡陌交通，挤得满满当当。每个书架之间只有一人过的小道。十分狭窄。萧采荇这么瘦削的人都只能侧着身子过，恐防一个不留意碰到了其中一个，再连珠炮一样压倒一大片。
“这要怎么找？”没想到凭子女血气，破了五台山开宗祖师灵气加护，到头来要栽在这看得到找不到里。
他想从目录找起。对此书身在何处又无从而知。眼睁睁看着一堆“金银财宝”，苦于只有左右一双手。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同行的小黑递给他一个麻布袋。他回头一看，十个书架九个是空的。地上一二三四都是这样的麻布袋。
萧采荇，“……”
这条狗是不是傻？他还想把整个五台山搬回去让小丫头自己爱哪本挑哪本不成？他正色道，“把书全放回去。”
小黑疑惑地看着他。
萧采荇解释道，“母后的书上说只有一本是疗伤用的。我们找到那一本便可。你这般包揽回去是生怕五台山的人发现不了古籍被盗吗？”
小黑想他说得有道理。解了麻布袋又把书胡乱塞回去。弄得尘土飞扬。
萧采荇没有空怜惜这些被粗暴对待的百年书卷古籍。他捂着口鼻逃到门口。心里对这鲁莽的小黑狗很是不喜欢。跟那地上雨后溅起沾在衣服上的污泥一般讨厌。
阳光从屋漏处射进来。照着尘土翻飞的痕迹。有点茫茫然不知何处的美妙。萧采荇桃花眼追随着半点星尘，视线落在墙角的香炉上。
百卷堂都是书卷。偶尔焚烧一点驱虫的药也是情理之中。萧采荇一开始不以为意。此刻看清了全貌。他忍不住咦了一声。俯下身子，从怀里取出手帕，二指夹起香炉，拿在手上，轻轻抖落了厚厚的灰尘。
他迎着夕阳余晖看，重见天日的香炉金光闪闪，煞是好看。
一边是拙劣的笔法挑刻着腾云驾雾的动物。笔法实在太拙劣。刻坏了看不出是一只狐狸。只有圆圆的大坑上面顶着两个小坑。类似的大坑小坑还有不小。就狐狸座下的那个。萧采荇也只能从那个王字看出是老虎。然而身子刻得跟蛇一样长长的。总不能是额头写着王字的真龙吧？
他转过一侧。另一边是精致的镂空雕刻，笔法截然不同。龙子囚牛端坐在上，长尾深入莲池。双鱼在莲花中隔着龙尾，东躲西藏。岸边小舍门前一杆红缨枪，静静被落下的桃花掩埋。原是前世今生。
“哎？这是什么？”小黑也看到了这光芒四射的小香炉。好奇问道。
萧采荇没有回答他。思绪自己回到了前世受学的日月堂。
那一次是很难得的一次。他记得很清楚。那一次小丫头破天荒地坚持了两个时辰没有与他母后争辩。两人手执篆刻刀，专心致志。你一刀我一刀，把这个铜疙瘩雕成了囚牛在上，吞云吐雾的模样。人家刻得都是狻猊，偏偏母后别出心裁把他琴头的囚牛搬到了香炉上。
“母后。”萧采荇很是想念母亲。上前去抱着人就要撒娇。
萧晓的篆刻刀被他抖了一下，划过了香炉的幻象。她随手一挥，萧灵，香炉，嬉闹的兄弟通通不见。冥冥之中，独见晓焉。
萧采荇知道，只有这个是真的。看到两个人影重叠的时候他就知道。
“三儿长大了。把这个给她。”是当年一句话争辩两三天的母后拍拍他的肩。说话如同当年一般温柔。母后以武开国，待他们这些孩子却永远舍不得打骂，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
萧采荇好久没有可以撒娇的机会了。只有这里可以。往日里，有什么磕磕碰碰他总是哭着来找母后。她长期练武的手上粗糙的老茧一划过，再重的伤都能完好无损。他嘟着嘴，装作不情愿道，“你自己给她。”
这个孩子排行第三。明明不是幼子却比那痴傻的六子还要任性。他常常藏在五子身后，如影随形。他又不似萧灵大大咧咧爱哭便哭爱笑便笑。又或者是因为手可翻天地的五子太出彩，掩盖了他的光芒。
他本人总是顾虑重重，瞻前顾后。很多时候很多事他都想做，却总是惦记着身边人的感受而放弃了。其实他本就是一个体贴又聪慧的孩子。
萧晓只说了一句，“你觉得我是用什么换她世世平安的？”
萧采荇眨眨桃花眼，明白过来。接了书卷。
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清澈。就好像一个干枯的河塘，二度春回，蓄满了水。“母后。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为什么独独钟爱幺妹儿。都是三郎愚钝，浪费你在日月堂的一番苦心，弄得如今技不如人，连自己妹妹都保不住。母后，我错了。三郎对不起妹妹。”
萧晓抱着这个只知道替别人想的傻孩子。心疼道，“你们都一样。只知道向前，不懂得避开流矢暗箭。只知道为别人想，从来不去为自己做些什么。你以为倾尽全力为那个人，那便是好的吗？也许他只是希望你走慢点，陪他走远点。你们都不懂。我们都不懂。”
“现在不懂不要紧。很多事要慢慢看，慢慢知道。看一世不够，看两世。两世不够看三世。看不透，罔谈儿女情长。”
临走时顺手在他额头上一点。“啧啧啧！修得这般慢。还得再来一世。”
萧晓要走，萧采荇抱着人手臂不让走。萧晓面容渐渐模糊，似大雾被太阳一照，散了开去。
走时，那人眉目里俏皮地扑闪两下。此后，两人再无相见日。
阳光重新入目来。琵琶声再起。女子清冷的声音传来。“奇淫巧技，道之所耻。今入培元之境。是日起，方为入门。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望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