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日之后，五爷又抱着玲珑卧雪来了。他暗纹金线的玄色长靴踩在清晨薄雪上向自己直直走来，衣袂无风自动。有一瞬，崔钰错以为自己见到了天神。膝盖软了软，又被他硬挺回去。

庭院里槐树郁郁葱葱，衬得这一方废弃庭院更加破旧。五爷抚琴总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可以瞬间安抚众生百鬼。

崔钰想起来此人总有一天是要洗去肉体凡胎位列仙班的。他不过区区一个听琴人。他日道一声恭喜，再相忘于江湖。又无言翻书卷。

许是每日看同一册书卷引起了怀疑。五爷停下抚琴的大手，问，“崔公子可是在修鬼道？”

当初无名山我看书来你练枪，也是这般一卷一页不曾换。确实很容易想到修鬼道去。这没有什么不好承让的。崔钰不假思索道，“是。”

果不其然，五爷又扯到他那离去的爱人那里。他慨叹道，“本王爱人也曾修鬼道。不知能否入自省。过了培元很多大家能人都辟谷去了，白白丢了许多乐趣。”

崔钰放下书卷，一脸慈悲为怀。淡淡道，“鸡鸭鱼肉皆是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想诓我？没门儿。我现在是真的想念吃食之乐，这幅手可穿指可过的身体又能如何？我是崔钰，是孤魂野鬼一只。

五爷似乎意不在此。他虎目一弯，狡黠笑道，“也不是吃食之乐。”

崔钰一脸茫然。“吃鸡鸭如若不品尝其色香味，那是如何？”

五爷展开每日招牌一笑，隔着石桌在人耳边细语暧昧道，“细品我爱人的杨枝甘露。”

刷的就是两抹透红。五爷给人递过折扇。崔钰痛快接了，一打开就是崔明的大泼风扇法，上书参差荇菜却半点读书人的矜持作态都没有。此人死性不改，嘴里孟浪之词没个停歇。

若不是这身体对那滋味念念不忘，他定能藏得更好。这做了鬼还有这般痴心妄想七情六欲。下次召孟婆来灌它三大碗汤水。

五爷最近愈发不守客人之礼，天方露鱼肚白便跑来，日落时分三催四请仍不愿离去。便连那一日三餐也敢劳烦于归送来。在人前更是大碗酒大口肉吃得棒棒香。

肉香酒香勾得人肚里馋虫翻江倒海。如今又来说这腌渍话。愈发没有一点王爷风范，君子仪态。崔钰恼他凶他，他竟不知悔改，依然如故。

隔日，五爷竟然手提着咯咯叫的母鸡来。

“真是对不住。昨日一时兴起，忘了崔公子孤魂之身不能吃食。这就烧上一只麻油鸡，权当赔罪。”

庭院中白雪皑皑之上，烈焰通红。

“这，这……”他本想说这好好一条生命再念两声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还没说俩字就发现自己的鼻子一抽一吸，吃得欢快。

这怎么回事儿？成了鬼当真能与常人一般可以饱尝口腹之欲？横竖瞒不过去，他干脆大大方方承认了。“这可就有劳五爷了。”

五爷其实不会做菜。他只会烤，尤其是烤鸡，那味道，啧啧啧。崔钰无力看着他左咬一口，右扯一口。口中津液盈满腔。

初冬的油脂不能久留，很快就要凝结成霜的。这一点在五爷身上不成立，此人嘴里满是油光，身上腾腾而起都是热气，雪花见了都避开免得被此人满腔热血融化了。半点不介意自身不羁放纵。

见崔钰鼻子偷香偷得小心翼翼。他忍不住开口建议道，“你可附身我体，一同享用。”

崔钰认真想了想。料定此法不可行。扁扁嘴，摇摇头。“你不行。皇家龙子血。仙家无凡根。这些都是鬼无法靠近半寸之物。”

随即一拍手，“倒真是忘了还有附身一途！这个好。哪天我院子里来了个人吃饭时候我便附身其上，尝尝鲜。”

五爷不知道哪里抽风。一下子站起来。油腻腻的大手一把拍在庭院中唯一一张石桌子上。怒喝一声，“不可。”

石桌子不堪重负。卡啦一声，起了手臂长的裂痕。两人沉默。

崔钰打算缓和一下气氛。双手架在桌上，托在两腮之上。想要说一句玩笑话何必当真，这破旧庭院老鼠都没有两只何来人。

崔钰话未出口，两手分左右有下坠感。疑虑地低头一看，石桌子刚好沿着裂缝破开，一分为二，砸在地上，雪花打着圈儿翻转两边。

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崔钰凭空托着两颊，一脸目瞪口呆。心想还好来不及把全身力气靠上去。

桌子断然不是崔钰这一靠压垮的。打坏了人家东西的五爷半点不以为意，反正赔得起。他清风明月般淡淡陈述道，“碎了。也罢。桌子老旧，不经拍打。明日我赔你一张便是。莫要再说这附身的狂言。”

虎目一转，“好意提醒”道，“食人精气，是为厉鬼，钟天师宝剑伺候着呢。”

崔钰把嘴巴合上，嬉笑着赞同。

说到做到，有钱什么都买得到。

改日五爷真一手扛了张半尺厚的上好金丝楠木桌子前来赔礼道歉。

崔钰看着他两臂筋肉高耸隆起，笑说这京畿如意郎君怎么不把你排第一这力道都能扛起府上一对石麒麟。

五爷宠溺地看着他，道我离地三里过屋檐穿梁脊，地下凡夫俗子怎么看得见。

崔钰不笑了。这手劲儿不是一般的大啊！

“敢问王爷此乃何物？”

崔钰指指桌案上书折。

“我家皇兄为百姓劳筋苦骨，案牍劳形。我看着心疼，主动请缨挑了些礼部小事为其分忧。”

“你在崔某，这里，批改奏折？！！”崔钰指着自己脚下一下下强调着。强调太多，反而让人分不清他惊讶的是这里还是奏折。

可五爷还是听懂了。他慢悠悠道，“实不相瞒，我府上就这一张桌子。”

崔钰看着他眼里都是不信。王府几张桌子他使唤了几个丫鬟，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五爷顿了一下继续道，“用着习惯。”

崔钰缓口气，尽可能地耐烦道，“那五爷大可把这桌子扛回去，换一张你用着生手的。”

五爷一双虎目悲切，又慢悠悠道，“我自爱人走后。”

又来了。若不是答应了钟天师不走出这院子。谁陪你在这里闲话前世？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早知会有今日多番试探，当初便不该让你进这门。

“五爷请继续。崔某不曾厌烦。”

五爷装作听不见他字里行间的不耐烦，继续道，“那便好。我自爱人走后，落下了一个不治之症。”

崔钰的手停在半空。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担忧。这才几日不见，就要生离死别了。转变来得太快，比当初知道两人仙鬼殊途更让人难以接受。

五爷趁机抓住人手，拉至身侧。拾起人一双骨节分明的修长，含情脉脉继续慢悠悠道，“身边须得有他一物，方能安心。”

就不该相信你的鬼话。崔钰一拍他手，强行收回来。对这没正形的五爷很是不屑地剜了一眼。摊开书卷继续查看。往后五爷难得没有再逗弄他。

晨曦照进来。树下两魂，脚边都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