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标梅在总帐内给三军统帅讲那牧野郊外百万士兵倒戈相向，另投明主的西岐往事。战楼兰和鲁于归在外护卫，顺便对酌一番，各自相思。不知道哪个思乡的纨绔吹起那中原的靡靡之音，追忆过去的酒肉欢乐。只得一人，还吹得呜咽淤塞，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少了几分热闹，多了两分凄凉在心头。

八十五万大军，注定留守北疆。这一留，可就是一辈子的事。除非殷北门死了，否则他们没有哪个过得了天门关。萧至善座下猛将，镇守北疆三十年，还没有哪个不怕死敢和殷北门硬碰硬。

在这样人人各怀心事的夜里，倒是有人真能安心睡死。这样心宽的还不止一个。老郝牛端着刚熬好的清粥进帐篷。蒋标梅告诉他，前路漫漫。他看着那如甘草一样平和的人儿，仔细回忆，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白大夫和自己有希望的错觉。

老郝牛忆起初相识那会儿。

他从北疆被召回京畿。当时五爷正着手对付萧镐京。老郝牛还以为自己被五爷选中，即将成为逼宫的一员，青史留名。满心欢喜要来创一番事业。

途径甄黑店的时候，他听说了三途圣手的大名。他心想一个弱书生怎的这么受欢迎。于是起了打听的心思。这一打听，嗅着那人身上药香，不知何时把自己给丢了。他仗着在北疆练兵的时候和甄怀仁有点来往，开始故意和白茸套近乎。

彼时他喝黄酒，白茸喝药酒。互通名姓之后，老郝牛夸他：“花中之王在洛阳。白大夫即便不在京畿，在这苦寒之地也能绽放异彩。广陵和三途的百姓有福了。”

“这话我喜欢。看不出来你这莽汉子还有点见识。”

白茸是牡丹别名。国色天香的牡丹大名鼎鼎，无人不知。入药的白茸倒是没有多少人知道。白茸对这看出他名字乾坤的汉子有点兴趣。

“那是当然。我好歹是考过武举第一名的人。”

老郝牛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是认真，不像是撒谎。再者说，骗他一个大夫大可不必。白茸觉得这可就奇怪了。

“咦？不对啊。我看你挺有才的，武功底子也扎实。怎么第一名还没有一个功名富贵？？”

似乎是被勾起了不好的回忆。老郝牛说话的时候一直把头低着。他说：“三十年前，我出生在胡汉战场上。那时候的一身白衣力拔千钧，单枪匹配敢单挑人家一个五万大军。杀得眼睛都红了，不知道什么仇什么怨。尸体在他脚下累成一座小山。母亲把我塞在下面。没多久就咽气了。白衣的援兵到，救走了疯狂的他。北疆一个老兵，救走了我。这些事就是他告诉我的。

从那以后，我随那位老兵在北疆军营活着。那位老人家告诉我，我的眼睛，是狼的眼睛。狼，是胡人的图腾。没有人知道我一个中土母亲怎么上的战场，怎么怀的胡人的孩子。他们不喜欢我的眼睛，不喜欢胡人，看不上我这一身猪腱肉。”话到最后，有点自嘲和可悲。

白茸为他打抱不平。“以貌取人。萧镐京这小子没有前途。来！喝酒！庆祝你另觅良主！”

当今圣上被他骂成这小子，还评头论足了一番。老郝牛为此人的率直和轻狂拜倒。和他干了一杯。

“所以我随了咱们爷。入了你们甄怀仁大当家门下。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所谓叛军，不过是当了皇帝之后的一纸红文。”

说这话的时候，老郝牛身上有一种普天之下舍我其谁的气息。此人放在寻常百夫长之中，一下子就鹤立鸡群了。白茸感觉此人应在更高处。他问：“五爷为什么不让你做万户侯？”

老郝牛反问：“为什么你觉得我可以做万户侯？”

白茸指指后边那些个狼吞虎咽的百夫长。那些孩子抬起风沙锈蚀过的脸，连连摇头让白茸不要说。老郝牛倒是不在意。自己说了出来。

“进军营第一天，爷就问我为什么从军。我说没有为什么。我无依无靠，只有从军报恩一条路。五爷就说，我本事不错，等我哪天成了亲还愿意留在军营，就送我一个万户侯做贺礼。”

原来如此。白茸追问：“那你三十了怎么还没有找到姑娘？”

“我就是一根木头。姑娘不喜欢我。我还放弃了宫门守卫吃皇粮的铁饭碗。她们当然不会跟我。”老郝牛咽下一口苦酒补充一句：“可我从不曾后悔随了五爷。”

“哎！我就奇了怪了。为什么你们都愿意跟着辅王？我看他虽然重情重义，但是缺少身为帝王的霸气。我那山贼老大说这叫一家人。我就不明白了，真要是一家人哪有舍得让家里人打仗冒险的？那傻幺……宁家老幺也是这样。我说的是宁尚书。”

从那时候开始，白茸嘴里便一直出现这个名字。如今，这个人水蜜桃一样稚嫩的脸庞正无意识地紧贴着白茸。

宁尚书睡觉喜欢黏着东西，死活不松手。白茸也乐了，笑着回蹭过去。在梦中也不忘相亲相爱。老郝牛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希望了。他放下一碗清粥，蓦然离去。

白茸是被压醒的。白茸醒来第一眼望见的是熟悉的帐篷顶。还以为是老牛送他回来。毕竟他在三途救人太多，累坏了，往柱子上一站，睡死过去是常事。自从老牛来了，总是多事把他送回床上。他也省了给自己煎药酒的功夫。

他往身边看了看。宁尚书滑似鸡蛋的小脸就在面前。这样真好。白茸经过昨日的惊心动魄，如今安定下来。总算想起来要答谢老郝牛。

昨日他就说了一句山上药草长得不错。老牛二话不说给他采了一大箩筐。虽然一半是牧草。挑挑捡捡之下还是发现了不少外伤圣药。老郝牛还真是老好牛。且不说帮他采草药一事。昨日他在马蹄下救了自己，就已是自己亏欠良多。这恩情一环扣一环的。白茸还不知道怎么还。

他给宁尚书把玉手塞回被窝。猛地记起，老牛上山的时候，手臂被草叶子划破了。“这个老牛。半条手臂那么长的口子，抹一点口水怎么算得了疗伤？哎呀！我那么重的人砸过去，可别把伤口扯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