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后。
柳姁闲来无事,坐在从风殿里的亭子中小憩纳凉。这暑热来得突然,昨日还需几层外卦,今日便可只着一件纱衣。
刘濬止住下人们的通传,蹑手蹑脚走到柳姁旁边,接过清扬手中团扇,亲自给柳姁扇凉。
亭中只剩下二人。
刘濬毕竟是男人,再怎么假装,扇出的风也比身为女人的清扬大。柳姁轻轻皱眉,却还是懒得睁眼,略带埋怨:“清扬,你扇得我头疼。”
刘濬立刻放下扇子,去帮柳姁揉头。
“好些了吗?”他本想多假装一会儿,却不小心发出声音。柳姁吓了一跳,“忽”地睁开双眼。
“皇,皇上!”柳姁起身要行礼,却被刘濬拦住。
“你要我说几次,就你我二人在时,你不要拿我当帝王,假装做一对平常夫妻可好?”刘濬没有像之前那般怒发冲冠,反而同她好声好气商量着。
柳姁看他一脸恳求,“噗”一声笑出来,“你出现却不出声,我刚刚睁开双眼,哪知这周围有人没人!”进宫数月,柳姁对刘濬了解不少,在她面前,刘濬根本就不像个皇帝,久而久之,她也大胆起来,偶尔也会打趣刘濬。
“娘子莫要生气,是相公错了。作为赔礼,特献上画作一幅,还望娘子莫怪。”刘濬从身后桌上拿起一幅装裱好的画,奉上前去。
柳姁笑而不语,接过画,慢慢打开,却又突然合上。
“你怎将活鲤包在画中!”话一出口,柳姁察觉不对——手中轴画并不重。她瞬间明白,看看刘濬忍俊不禁的表情,清清喉咙,故作镇定再次打开。
一对红鲤跃然纸上,乍一看确实如同活鱼。画中双鲤在一株芙蓉下追逐嬉戏,一只鱼尾,绕在宽大、碧绿的荷叶颈上,另一只先一步游向盛开的莲。
面对如此绝妙的画作,任谁都会震撼到说不出话来。
“娘子可满意这赔礼?”刘濬心里早已知道结果,胸有成竹地坐到躺椅上。
“这画中鲤鱼劝我原谅你这次。”柳姁坐到石凳上,再细细去品味。
刘濬笑着躺下。她,连同欣赏着的鲤鱼图,嵌进刘濬眼前风景里。
“这才是世间绝无仅有的美人图。”他低声喃喃。
三日后。
亓琚带着满脸的假笑去赴那三日之约。
“臣甄如风参见娘娘。”甄如风本想躲出去不见亓琚,思来想去也没处可藏。索性算了,反正不过是看个天象,她要做什么就不干自己的事了!
“甄大人可有掐算出何时有雨有雷?”亓琚开门见山。在二人见面这件事上,她和甄如风难得意见一致——难受。
“掐算?我是太常卿,又不是神棍。”甄如风神烦别人用一些神神叨叨的词形容自己,自言自语表达不悦。
“大人说什么?”亓琚坐在榻上,实在听不清甄如风的自言自语。
“你要能听清我得叫你声神耳大仙。”他喃喃嘲讽一句,立即去回答亓琚的话,尽管亓琚在他眼里不算什么,可也不能一味挑衅她的底线,“臣夜观星象,发现西边远处似乎有黑云压顶之势,云丛中光影若隐若现,有雷电之相。如今的风向偏西南,这云极有可能在两三日后移至我处。”
“两三日……”亓琚暗暗算计一会儿,大悦,“我这就去禀告皇上昭告天下,此次,甄大人解百姓于水火,也是功不可没!”
“托昭仪娘娘鸿福。”甄如风作揖行礼,一直弓着身送她出门。
“参见大人!”亓琚走后,甄如风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出身,一直保持着弓腰朝门的姿势。来人一进门吓得连忙回礼。
甄如风被突然惊吓到,意识到自己状态不对,尴尬地顺势整了整下衣摆,“孟大人啊,找我何事?”
来人是其属官,名叫孟止,掌太乐,人称孟太乐。
“皇上差臣来问大人,年末太后生辰之日,可需禁忌何事?”孟止只是来传个话。
“你是自勤政殿来,还是从风殿?”甄如风其实心里知道结果。
“从风殿。”
“好。你退下吧。”甄如风笑着摇摇头。
“是。”
“这柳昭仪也真是不一般。”甄如风小声念叨。确实,自柳姁进宫以来,本还能每月在勤政殿见到几次的皇帝,现在是日日流连从风殿。如今整个宫里都知道柳姁万千宠爱集一身,皇帝为了讨好心尖美人,亲赐柳姁母家济世堂“妙手回春”的匾额,还三番两次赏赐金银。世人皆在羡慕感叹眼前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亓琚迫不及待回到钟沥宫,遣退所有人后,还是小心翼翼地让铜雀探过头,贴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铜雀点头郑重应下。二人都露出了胜利的奸笑。
“天助我也。”亓琚暗暗窃喜。
这两日天气日渐闷热,这是要变天的前奏,更巧的这三日正赶上皇帝生母祭辰,皇上需独自前往庆灵寺斋戒三日。刘濬自然不放心柳姁一人留在宫中,本想着带她一同前往,谁知稍一提及,立刻遭到群臣反对,说什么东朝以孝治天下,孝道为国之根本,亵渎根本会动摇大东基业,诸如此类。
刘濬本不想理会,随他们怎么说。柳姁知道后,便劝他打消这个念头,不过是三日,不会出什么事,让他放心。百般相劝下,刘濬终于一人犹犹豫豫地前往庆灵寺。
刘濬走后第二日。早晨一睁开眼就是满目的昏暗,柳姁一身单衣站在门外,抬头看着满天的乌云,心里空空一片。
“姁儿,该梳洗更衣了。”清扬端来热水。
柳姁点点头,转身回屋。
之后去请安,散步,读书,跳舞……一切似乎与平常无异。
入夜后,一道响雷打破寂静,书桌前,专心临摹刘濬画的柳姁被吓得全身一颤。
她刚来到窗前,大雨便倾盆而下。尽管风不是很大,可还是有不少雨水被刮进屋里来,柳姁只是微微关了些窗,不想完全将自己封闭起来。她看着雨中的庭院,心突然一颤,闪过一丝恐惧,可又瞬间消失。
“清扬!清扬!”柳姁还是忐忑不安,离开窗前往房门去。
“隆!”又一声雷鸣,风瞬间变得猛烈,本来半开的窗子被粗暴地扑开,房中蜡烛瞬间熄灭。
“清扬……”柳姁颤颤巍巍地看着一片漆黑的房间,腿开始发软,但还在艰难挪步。
突然天空骤明!闪电将房间笼罩在一片刹那的惨白。
柳姁腿彻底无力,瘫坐在地上。
“清扬!来,来人!女乔!菖萸!”她将近身的人叫了个遍,可却没有一人来应。
又是一道闪电,又是一片惨白。
“谁!”房间突亮时,她似乎看到房间深处站着一个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分不清男女。柳姁战栗着去摘头上的簪子,惊惧之间将整个发髻拆了下来,急风阵阵,发丝在空中四下挣扎。
“哐!”一声巨响,房间里不知何处梁木被雷劈落。再借着闪电光亮看向深处,那里空无一人。
这让柳姁稍稍松了口气,她强迫自己冷静:呼喊了这么久都没有一个人过来,可见今晚的事是冲着自己有备而来!好好的宫阁,怎么会那么容易被雷电劈坏?自己得快些出去,否则……
正想着,屋顶房瓦砸落在面前,若柳姁再上前一寸,那瓦片便会生生砸到她头上。房顶大开,风雨毫不犹豫冲向她,衣衫瞬间湿了大半。
“得快点离开!”柳姁心中暗念。
又一道闪电,不远处的木箱被击中,慢慢燃烧起来。火势蔓延迅速,先是纱帐,再是另一个木箱,很快占据了整个房间。
柳姁借着时不时的闪光,小心翼翼往房门跑。
“啊!”眼看就要跑出去,却被突然掉落、还燃烧着的木头夺去生路。
水火交加时,房里浓烟弥漫,尽管捂住口鼻,可还是呛得难以呼吸。
“救,咳咳,救,救,咳咳咳……”烟越来越浓,直钻耳鼻,声音刚要发出,又被死死按回去。
“姁儿!”
“娘娘!娘娘!”
就在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柳姁终于听到了清扬和其他人的声音。
“救,救,救我……”柳姁明明发出了声音,却连她自己也听不到。
“清姑姑!不能进去啊!清姑姑……”
清扬顾不了许多,眼前的险境吓得没有一人敢上前,要是她再不去救柳姁,柳姁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柳姁有事!
“姁,咳咳咳咳咳咳,姁儿,你在哪里?咳咳咳……”
“这里,我在这里。”柳姁的声音全淹没在雷雨风火声中。
清扬继续一边呼喊、躲避,一边借着时断时续的亮光寻找。
“我在这里……”柳姁拼劲全力叫了一声。
“姁儿!”还好清扬听到了。她尽力往柳姁处跑,就只几步之遥,可时不时掉落的燃木愣是把几步变成了几十步!
“姁儿!你再撑一会儿!没事的,清姨会把你好好带出去!”清扬看准机会,奋力一冲,终于到了柳姁身旁。
“我,我在这儿,这里……”柳姁还在喃喃求救。
“没事了,没事了。”清扬将自己遮掩口鼻的湿布轻捂在柳姁脸上,“清姨在这儿,不怕,不怕……”清扬刚拖她起身,就看前面砸来一块燃木,她反身护住柳姁,自己的腿却被结结实实砸跪到地上,小腿钻心的疼。柳姁已经被呛得不太清醒,摇摇晃晃如风中残烛,清扬不敢耽搁,忍住巨痛将柳姁连拖带拽地往门外送。
宫人四处呼喊“从风殿走水”时,皇后、太后、亓琚,以及一些好热闹的妃嫔都跟着前来围观。皇后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在门外着急了一会儿后,竟晕厥过去。太后本意差人进去救援,亓琚上前一顿东拉西扯,而人竟在火宅前闲聊起来。
亓琚暗自得意,脸上却还挂着心忧不已的表情。
清扬好不容易搀着柳姁挪到门前。外面的人也看到二人,纷纷上前帮忙。
亓琚看着柳姁竟还能站着走出来,脸色大变,立即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门框上的木梁被烧断,眼看就要砸下来,清扬眼疾手快,奋力一推,柳姁终于又闻到新鲜的空气,只是却再看不到清扬身影。
“清扬!清扬!”大雨倾倒在身上,柳姁很快清醒,转身要去拉清扬。
“娘娘小心!不能再上前了!”菖萸死死抱住柳姁,其他舍人纷纷上前朝门口泼水。
“清扬!清扬!听见就应我一声!清扬!”任她怎么向里望都看不到清扬的身影,柳姁却不死心,声嘶力竭喊着。
风势渐渐减小,雨也有了要停的趋势,此时门前的火终于被扑灭。
柳姁立刻挣开菖萸,冲进殿中。
清扬就趴在离房门三步之内的地方,生死有时也就是几步之遥。
“清扬?”柳姁把她抱紧怀里,颤抖着呼唤,“你醒醒,火扑灭了,没事了,你醒醒啊!”她先是轻轻地摇晃,渐渐变成大力的推搡,任她使出多大的力,怀中的清扬全无反应。
“太医,太医,宣太医!快去!”她冲门外大喊,此情此景,日夜相处的菖萸和女乔都哭成泪人,尽管如此,菖萸还是迅速反应过来,跑向太医院。
宫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一位娘娘险些香消玉殒,就算瞒得住天下人也是瞒不过皇帝的。刘濬听闻,即刻启程,提前一日回来。就算再怎么快马加鞭,回来也已经是事发后的第二天夜里了。
他匆匆赶往别苑,太后先暂时安排柳姁住在那里。
“姁儿!”他推门急喊,房内空无一人,“清扬!菖萸!”
“小,小的参见皇上。”是个打杂的舍人。
“昭仪在哪里?”刘濬心急如焚。
“在,在,在清姑姑房里。”
“速速带路!”刘濬话音刚落,已经出了别苑大门,那名小舍人立即飞跑跟去。
太医已经看过清扬,她左小腿被砸断,身上也有多处不同程度的烧伤,气息微弱,不敢保证是否能醒过来。
清扬生死未卜,柳姁实在辗转难眠,索性就来到清扬身边,站在床榻前出神。
“姁儿!”刘濬冲进房间,吓得柳姁回过神儿。在旁侍奉的菖萸行过礼就识相退下。
柳姁刚想行礼,就被刘濬一把拥入怀中。她任凭刘濬如何,自己一点不回应。
“知道宫里出事那刻,我哀求上苍千万不要涉及你。或许是老天对我疏忽的惩罚,竟真的……”刘濬声音嘶哑,紧紧抱着柳姁,生怕一松手再出波折,“在赶回来的路上,我如同被万箭穿心,悔恨至极,若我当初不犹豫,果断将你带在身边,也不会像那日一般让你涉险。是我不该……”看到清扬人事不知的样子,刘濬实在不敢想象如果现在躺在床榻上的是柳姁,自己该怎么面对。
柳姁听着,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接二连三,停不下来。她心里也是害怕的,残破的房中只有自己,忽明忽暗又电闪雷鸣,她怕极了。
“日后,不管谁人再反对,我不会再留你一人。”
听他这样说,看他如此伤心欲绝,柳姁原本垂在两边的手,不自觉提起来,扶在刘濬背上。
之后,二人稍稍平静,刘濬硬要她去休息,柳姁哭得也困了,点点头应下。
“菖萸,你今夜照看好清扬。”刘濬横抱起柳姁,往别苑一步步走去。
寂静的青石路上,月光陪着二人前行。天上繁星点点,明日天气定是不错,看来风雨是真的过去了。
别苑和清扬住处相隔并不远,只是柳姁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在他轻摇的怀里很快睡着。刘濬宠溺的看着怀中的人,时不时将脸贴在她额头上。原来直到千钧一发之时,他才知柳姁已成了他性命攸关的软肋。时至现在,他似乎还未完全挣开后怕的牢笼,只有亲自感受到她的体温,心才得安。
“这贱蹄子竟这般侥幸!”钟沥宫一片狼藉,地上全是碎片。她这边说时,手里还在不停地砸。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铜雀一人留在她身边,胆都快吓破了。
“息怒息怒!你就只会说息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这点小事都做不好!”亓琚甩手,一把木梳狠狠砸到铜雀头上。
铜雀不敢闪躲,跪在地上求饶:“娘娘恕罪,小的确实在从风殿多处都动了手脚……”
“闭嘴!你的意思是你没错?”亓琚快步上前,掐住铜雀脖子。
“小,小,小的,不,不,不,不敢。”铜雀连出声都难。
亓琚松开手,将她踢到在地。继续摔着东西,从风殿几乎都成了废墟,柳姁却只是轻伤?荒谬!她咽不下这口气。
“柳姁,你有命活过今日,没命活过明天!”
第二日果然是个大晴天,一早就听见黄鹂在树枝间“啾啾”乱啼。柳姁起身后,发觉刘濬并不在身边。
“女乔!”
“娘娘何事吩咐?”女乔就在门外守着。自那件事后,刘濬便下令柳姁身边必须有人时刻不离身。
“速速给我洗漱更衣!”柳姁只要一想到清扬还未醒来,就忐忑不安,“清扬如何?”
“菖萸未来禀告,大抵是没事。”女乔一边为柳姁更衣,一边宽慰柳姁。
“那便好,那便好……”柳姁松了口气。
穿戴齐整后,柳姁先去请安。虽然皇上下令,念她受惊不小,免去一月请安,太后也同意了。可她也因为这次的事变得更加谨慎,柳姁心里明白这次并非天灾,而是人祸。
敬禧宫。
翻来覆去不过又是些客套的嘘寒问暖,柳姁赔笑应对着,感觉十分辛苦。
请安的众人一散,她便匆匆赶往清扬处。
菖萸正倚在清扬床边打盹儿,柳姁行至眼前她都未醒。女乔偷偷用脚踢了两下,她这才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一看眼前是柳姁,连忙跪着行礼问安。
柳姁一门心思在清扬身上,点点头,伸手试了试清扬额头。
“怎么这么烫!”矛头直接指向菖萸,“何时开始的发热?持续有多久?”
“小的,小的……小的不知!”菖萸吓得睡意全无,她自己都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的,哪儿还记得清扬如何,被抓到正着,只会嗯嗯唧唧地回话。
“宣太医。”事已至此,柳姁也不想过分埋怨她。
菖萸和女乔一起被谴开,柳姁一人坐到床头,将冷毛巾盖在她额头。
“清扬,这便是你说的护我安稳?以命抵命,真是愚蠢。”柳姁的眉头无论如何都展不开,虽然平日里她老是嫌清扬急功近利,怨她将自己当棋子。可真到患难时,才知道清扬心里确实是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
柳姁感觉脸上有些痒,伸手去摸,只触到湿凉一片——不知何时,泪又这样悄无声息地不请自来。
“娘娘,陈太医来了。”菖萸在门外通报。
柳姁立刻擦干眼泪,“进来。”
陈年之行过礼,上前为清扬诊脉。越是查看,面色越是凝重。他换了清扬的右手,最后还是摇摇头,冲柳姁叹了叹气。
“回娘娘,臣也只能继续开些祛寒消炎的药,再加以山参进补。这位姑姑伤得太重,能不能醒来,就看造化了。”
柳姁暗暗攥紧拳头,面色一如往常。她点点头,陈太医是宫中医术首屈一指的老人,他既然这样说,换做他人也是无能为力的。
“娘娘,皇上去了别苑。”女乔上前插话。
“你在这里守着,照陈太医说的做。菖萸,你先回去休息吧。”
“是。”
柳姁回到别苑时,刘濬也不过刚到。
“臣妾参见皇上。”
“快起来。”
柳姁脸上硬挤出的笑,宛如一根哽在喉咙鱼刺,咽不得,吐不出。
刘濬看了难受,看她样子就知清扬不是很好,柳姁既然只字不提,他什么也不问,免得问了让她更难过。
“来。”他拉着柳姁坐到铜镜前,“还记得我曾说过要为你做出紫色浆砂吗?今日终于拿到了!”刘濬故作轻松地从袖中取出一个手掌一般大的白色瓶子,他接着又去怀里取出一支白毛笔,蘸取一些,仔细在她眼角描画。
柳姁知道他想让自己开心,可是要她发自内心的笑,实在做不到,就只能装装样子。她闭起双眼,静静等着他画好。
“好了。”刘濬还轻轻眼角吹了口气,他将柳姁转向镜中。
绝色的面容中,眼角处安安静静绽放开一朵桐花。
柳姁难以置信地仔细朝镜里左看右看,虽然之前就见识过刘濬丹青的炉火纯青,可还是再次被震撼到。
“好美。”柳姁眉头终于展开,心里暂时清空,真心地微笑着。
刘濬弯腰,把头贴在她脸颊边,镜子里照出二人的亲密。他不言,害怕打断她这难得的欢愉。
可是现实摆在眼前,容不得任何人去逃避。柳姁脸上的笑不过维持了一小会儿,又再次变成了假象。她低下头,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
“何事?”刘濬直起身。
“臣……我,那日之事定非偶然……”她不知该不该要刘濬追查此事。
“你心里可有怀疑何人?”刘濬面无表情。
“……不出意外,九成把握是亓昭仪。”柳姁不能让清扬白白受伤。
“好。”刘濬没有轻易给出承诺,却已经想好办法。
柳姁再细细打量着镜中自己,有些想法在心里发出芽。
几日后,敬禧宫。
柳姁刚到,亓琚就阴阳怪气地问候起她,“见妹妹这几日精神还不错,看来雷电之祸并没有吓到妹妹。只是清扬就没有妹妹这般福气。”
“谢姐姐时时挂念。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姐姐既觉得柳姁有幸安然度过劫难,姁儿就借姐姐吉言享日后之福了。”柳姁貌似是恭恭敬敬地在回答,实际是在讽刺她的虚伪。
“柳妹妹那边,清扬还未醒来吗?”阴皇后只要身子稍好些,就一定会来请安。
“谢皇后娘娘关怀,回娘娘,还没有。”对阴皇后,柳姁没有半分敌意,也无多少好感。毕竟没有十分了解。
“妹妹放宽心,醒来是早晚的事。咳咳咳咳……”阴皇后才说几句,身子就受不了,小声咳起来。喝了口茶水,才渐渐停下。
柳姁看到亓琚脸上闪过一丝厌恶和得意,也看到亓太后脸上的漠然。她突然有些同情皇后。
各自散了后,她追上皇后。
“娘娘可方便柳姁随娘娘去昌仪宫坐坐?”她扶住皇后左臂。
“好。”阴氏向来待人亲和,而且她也想有个人聊聊天。
柳姁代替原来搀着皇后的妙璃,往昌仪宫去。
一进门,便能看出皇后已经是久病缠身了,整个宫里都是浓浓的汤药味,就连细微的尘埃都是用或未用过的草药。
要不是柳姁之前住在医馆,她还真受不了这味道。
“赐座。”阴皇后像是完全闻不到宫中的这股味道,看来是已经习惯了。她朝妙璃语气轻快地说了声,似乎很开心有人来。
“娘娘究竟身患何疾?为何久久不见好。”柳姁是真的关心。
“孤也说不清,算了,生死都是命数。”阴皇后还是笑着,看来她是真的被这病折磨得不轻。
柳姁不知该怎么接话,楞楞看着她。
“你不必拘谨,我这宫里久未有旁人进出,你肯来孤十分开心。孤今日觉得精神还不错,正好你入宫数月,孤未曾与你说过多少话,就借今日说说话吧。咳咳咳……”一次说的有点多,阴皇后又咳起来,妙璃端来两个杯子,给柳姁的是茶,给皇后的是药。
“是。”柳姁抿了口茶。
“你今日,是为那日雷电之事吧?”阴皇后虽然病着,但也是宫里老人了,柳姁的心思一看就透。
“娘娘有什么见解?”柳姁抓住机会。
“你刚才能那样对亓昭仪说话,对于此事,你心里不是已经分外清明?”看来皇后和自己的怀疑一样,“孤只想劝你不要去招惹她,也不要逼着皇上去招惹她。前朝当前形势,你多少知道些吧?权,不在皇上手里。咳咳咳……”
柳姁不语,她确实知道。
“孤入宫至今,算来也有十几年了。皇上是个儒雅大气、心思缜密的人,只是这份缜密没有一点一丝愿意用在朝堂上,咳咳,他无奈登基,被迫受拘束,放权便是他对命运的报复。”
“娘娘这样说,岂不是要把江山易姓,任凭她亓家胡作非为?”柳姁完全无法理解皇后的这番言论。
“孤的意思是,你既然已知她为人,多多防着便是。咳咳咳……”胡皇后累了,怎么喝药也还是咳,连句整话都说不出。
“臣妾先行告退。”柳姁见状识趣告辞。
回别苑的路上,柳姁反复思索着皇后刚刚的话,不得不说,胡皇后是个好妻子,三从四德,夫唱妇随。但是她毕竟首先是皇后,其次才是妻子,后宫亓氏一手遮天,飞扬跋扈。完全都是她的失职。话说回来,胡皇后现在的身子,哪里还有精力去整顿后宫。
柳姁抬头看着渐至中正的日头,眼神迷离,愁上眉头——本欲借皇后之力,如今皇后自顾都不暇。
“参见昭仪娘娘。”迎面甄如风衣袂飘飘走来,躬身行礼。
“免礼。”柳姁并不认识他,看着身边的人希望能得个答案。
“小人甄如风,现任太常卿。”甄如风饶有兴致看着她。
“放肆!娘娘尊容岂是你能直视的!”柳姁身边侍女看不下去。
“无妨。”柳姁回礼告辞,过会儿还要和皇上一同用午膳,她得快些回去准备。
“不知——娘娘可知妲己、妺喜之祸。”好巧不巧地碰上,甄如风怎么肯让她就这么离开。
柳姁心感不妙,可摸不清他究竟要做什么,也不好不理睬,只能停下脚步,看着甄如风。
甄如风见她回头,自鸣得意地笑着:“妲己、妺喜之流,以色侍君,一人亡了一朝,啧啧啧,可是被后世骂的不轻。”
话已至此,柳姁若是还听不出他在骂自己妖媚惑主,就实在愚钝了。只是她听后心生委屈,自己明明什么都没做,凭什么给自己倒这么一大盆的脏水!
“自古王朝更替,不过是气数的此起彼伏。周而复始之间,女子不过是短暂的停留,明明是君王无心,却让女子白担了罪名。”世间无人愿意去担这欲加之罪,柳姁也是。
“哦?女子无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话,娘娘不会不知吧?”甄如风收起笑意,步步紧逼。
柳姁怒视了一会儿,低下头,无奈一笑。
甄如风正觉奇怪,柳姁开了口:“关于这妲己,似乎有一传说,不知大人可清楚。”
“当然!不就是女娲娘娘觉殷商气数已尽,派遣妲己……”
“没错!大人以妲己喻我,难道是觉我大东气数该尽?”
“我没这么说!不是,我是,你……”
“若无其他事,柳姁先告辞了。”柳姁收回脸上的笑意,她奋力压住胸中怒火,向别苑慢慢走去。
她刻意提醒自己不要在意甄如风的话,但午膳时刘濬提出下午出宫散心时,那句“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还是涌上脑海。柳姁借口身体不适推脱了这件事,为了彻底打消刘濬想陪着自己的想法,她特意当着他的面嘱咐女乔下午请太医过来。
刘濬见状,心忧不已,自然更想陪在她身边,不过看到柳姁那一脸的疲倦,只得作罢,用过午膳人就离开了。
午睡后,女乔刚要去请太医,菖萸莽莽撞撞地冲进屋。
“清姑姑,清姑姑她……”菖萸跑得太急,气息不稳,又被口水呛到,重点一句没说出来。
柳姁看她着急至此,心提到嗓子眼儿。
“清扬……怎么了?”她声音里有着细微的颤抖。
“醒,醒了,清姑姑醒了!”菖萸终于把话说完。柳姁脸上渐渐转悲为喜,被好消息冲昏了头,竟一时间坐不是,站也不是。
“娘娘不去看看清姑姑吗?”菖萸多日不大动,这偶尔一跑,就要喘息个半晌才能缓过来。好在女乔机灵懂事。
“更衣。”这两个字里也都是乐的。
清扬住处。
“柳昭仪娘娘到。”门外小太监高喊声刚落,柳姁也踏进了门。
“娘娘……”清扬欲要下榻行礼,被柳姁一个眼色使过去的女乔拦住。
“感觉如何?”柳姁明明就是担心,只是脸上不能表现出来,先是因为清扬不过是个下人,再是,她心里并没有完全原谅清扬的步步相逼。
“承蒙娘娘挂牵。如今醒来,虽仍觉浑身无力,却耳清目明,想来是无大事了。”清扬说话,音虽小,却字字清楚,声声明白,“娘娘如何?”尽管不明确知自己昏迷几日,但依自己醒来时菖萸那欣喜若狂的神情,也估摸出个大概,待她反应过来,便十分迫切了解柳姁近日如何。
“我自然是好的,否则今日今时也不能这般好生生立在这儿。”柳姁刚说了句暖话,现下又冷起嘴脸。
“娘娘这是又怎么了?”清扬以为她在旁处受了气,笑着问。
“有些人生来就是愚笨,可也不至于视己命如物件,说扔就扔。日后若再有一次,你的命,我也不要了!”柳姁说完,转身离开,女乔看了清扬一眼,连忙跟上。
房中只剩清扬和菖萸。
“姑姑舍命至如今样子,还不是为娘娘,娘娘不心疼姑姑,怎么反倒和姑姑置起气来。”菖萸替清扬委屈。
“她这哪儿是和我置气,分明就是心疼我。”柳姁心事,她清扬还是明白通透的,柳姁怒她,无非是担心过了头,“对了,我昏天黑地了几日?”
“可说呐!今日若再不醒,可就一个半月了!”汤药恰时煎好,菖萸自门外端进来,顺便把话也回了。
清扬不惊反笑:柳姁肯因此跟自己生气,这姁儿心里,自己还算有些分量。
“这药我自己喝,你快去娘娘身边服侍着。我现下下不了地,你们可得提着十二分精神好生伺候,万不可让娘娘受冷一分,委屈一毫。”清扬自己端过碗,这就要推菖萸走。
“可娘娘让我在这儿侍候姑姑。”菖萸犹豫难决。
“只随便派个丫头陪我说说话就罢了,那还用得着你,快去吧,快去吧。”清扬越说越不耐烦,一句不肯再让菖萸接,只一劲儿将她往外赶,“娘娘问及,你只说是我休息了,不想旁人在,就是了。”
菖萸平日里感激清扬百般照顾,自己初派到柳姁身边时,不知主人脾性,左右为难,步步惊心,还多亏清扬在旁指引教导。前些日子因自己粗心大意,害得清扬发热未能及时而医,这几日照顾得越发上心。此时让她走,心里竟有了种清扬才是主子的荒唐想法。
“你若再不听,心里不以娘娘为大,来日我只叫娘娘将你打发去别处。”清扬也不是完全不晓得这小女子心事,不明着说,拐弯抹角警告。
菖萸一听这话,不敢再有不情愿,匆匆走去别苑。
再说柳姁,虽说方才在清扬面前冷言厉词的,然而心中并不严肃。清扬醒来,她日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就觉神清气爽,脚步轻盈不少。正好路过皇后的昌仪宫,自大门朝里望,宫内一片静好。柳姁正好有了兴致,不愿这么快回别苑,闷在房间里,就带着下人进去给皇后请安。
“娘娘,柳娘娘来了。”妙璃声音清脆,却掩不住浓浓倦意。
“昭仪柳氏请娘娘安。”
“妹妹不必拘礼,咳咳咳,快快请起,咳咳咳……”阴皇后的病有日渐加重的趋势,宫里百草味道更浓了。
“已是月余未见娘娘请太后早安了,娘娘身子可还好?”虽说皇后帮不到自己什么,可也害不得自己什么。偌大皇宫,偶尔有人说说话也是好的。
“你不也都看在眼里,咳咳咳,一句话断成四五句说,咳……你难得来,孤也不拿伤心话同你说,免再让你不痛快。”阴皇后说话也越发客气。她手里时刻不放一串暗褐檀木佛珠,房内正位处也多了尊玉佛像,像前香火不断,可已经闻不到半点燃香的气息。
“娘娘贵为一国之母,保重身体才是一国之福。”柳姁向来明白事有求得求不得之分,心里尽管难过,嘴上却也不过多安慰。
“皇上驾到——”
二人没说上几句话,门外舍人高声喊着。
阴皇后欣喜异常,皇上已有小半年没来过这昌仪宫了,忙问妙璃自己这身是否合适得体,两手理云鬓,连咳嗽都给忘了。
刘濬刚进门,就被药气冲撞得不行。顾及皇后颜面,未以手掩鼻,可也略微皱了下眉头。
“臣妾拜见皇上,皇上万岁咳咳咳……”没说句完整话,阴氏又咳起来,只瞧她面色通红,可见是实在憋不住了。
刘濬连忙扶起她,嘱咐关心几句,便说还有要事,命柳姁一同跟着离开。
刘濬一走,阴氏更是咳得一刻停不下来,昌仪宫里忙作一团。
“早知这般,皇上不如不来。”妙璃见阴氏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心里眼里都是泪,小声埋怨嘟囔。
“混话!皇上肯来瞧我一面,就是即刻去了也什么都不怨。”阴氏是真的开心,其实皇上为何来、为谁来,她心里明镜似的,不过是任由自己糊涂罢了。
刘濬没有往别苑走,而是带着柳姁往花园去。
“朕听闻清扬醒了,你总算可放心了。”
“清扬她……无足轻重的……”刚才皇后那般模样,刘濬却第一句先关心的是清扬,心凉半截。
刘濬没再说话。
不一会儿就到了花园凉亭中,刘濬早已命人在此放了雕冰屏风,亭子里甚是清凉。亭心石桌上也放好了笔墨纸砚。
柳姁若有所思地坐在屏风旁,看着池中锦鲤出神。下人们都远远侯着。
“你不肯多和我说话,是因为甄如风,还是皇后?”刘濬终究犟不过柳姁,尽管笔下生花,嘴还是没闲住。
柳姁惊讶看着他,甄如风之事,他如何知?定是下人多嘴多舌!
“这甄如风生性洒脱不羁,什么混话浪话,想到就说。也不管你王孙贵胄、帝王将相。我偏喜他这种性格,没了过度君臣之礼,说起话来多是自在。”看来甄如风是深得皇帝欢心的,“既然如此,他说话你大可不必往心里去。他只是不晓你为人,而你又不多争辩,他定自以为占了上风。”
柳姁点点头,又回去望着池水出神。
又一阵静默。
“皇后之事……”刘濬再次败下阵,开了口。
柳姁回过身,仔细听着。
“她如今这般,我亦是无能为力的。我空有天子之名,却无上天之权。见还不如不见。”刘濬也实在无奈,当年娶阴氏,无非也是看重她母家在朝中地位,二人多年相敬如宾。阴氏对他情意深重,无奈这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柳姁突然悲从中来,想到一日自己也许同样结果,一行泪冷不丁流下来。
“女子生来是无用的,就如同这池中鲤鱼,喜欢了,养起来,喂食逗趣两相宜;厌恶了,捞出扔掉,管它之后是死是活。”明明看了清扬心里是畅快的,可看过皇后,整个人又伤感起来。
“莫名其妙!这怎可相比!”刘濬放下手中笔,走到柳姁身边,脸色又不是很好。待看到她双颊晶莹的泪珠后,面色又和缓下来。
“朕会多去看她。”刘濬拥她入怀。
“不,还是别去的好。”柳姁忽然想去汉武帝李夫人的典故,明白这女子如花,盛放时才愿意展现给世人,含苞、凋谢时,多是避人不及的。皇后也是女人。
“……好。”刘濬扶她坐好,二人继续之前事情。此时柳姁心里也想通了,看向周围的眼睛也有了光彩,周遭的景物也美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