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淮牧,沈玄毅。除了姓氏,他们就如同不相干的两个人。亓琚和沈玄毅相识多年,甚至连听说都未听说过沈玄毅还有同胞兄弟。她不相信地走上前仔细打量这个人,却发现细看下,二人真的是越来越像。
亓琚没忍住,鼻头红了。她赶在失态之前低下头,稍稍缓了一下,再次转身对着刘濬。
“皇上,臣妾恳请彻查此事!臣妾决不会做半点有损东朝之事!”看到沈淮牧后,理智渐渐回到身体,她慢慢看清了刘濬的意图,却猜不透刘濬究竟知道多少事,不过他定是对自己和沈玄毅的关系有些怀疑的。尽管如此,她那股不服输的心气丝毫不减。
刘濬点点头,却只是敷衍。
沈淮牧虽然初入宫廷,倒是极会察言观色。刘濬已然厌了亓琚垂死挣扎,沈淮牧一个眼色,身边侍卫上前围拢住亓琚。
亓琚的骄傲,不允许她做出半点害怕的模样。她如同落入羊群的雌虎般势单力薄,不得不将锋利的爪牙藏起,单单靠着凛冽的目光威吓侍卫不准近身。局势很清晰了,她也知道赖在大殿上也于事无补,除了赔上自己的唇舌,也再得不到别的什么有价值的承诺。与其被这些侍卫狼狈带走,不如自己体面地自行离开。
她走后,刘濬不动声色地揉了下太阳穴。鳞看出他是在强撑精神,刚要令沈淮牧退下,刘濬又中气十足地开了口。
“自今日起,你留在宫中供职,事成之后,朕会对令兄之事既往不咎。”刘濬说出这些话时,双手紧紧握成拳头。
“谢皇上隆恩!卑职遵命。”沈淮牧的脸上没有半点波澜,看不出喜怒,也察觉不到感恩的真诚,没人猜得透他的想法,也懒得去猜。
外人散尽后,刘濬软下身体,闭目斜倚在榻上,头疼得愈来愈厉害。几次三番请来的太医,对此也表示无能为力。因为这并不单纯是场病,而是毒——尹兆大婚时,刘濬为救柳姁,亲自用口清毒,他当时已经知道自己大意将残毒误饮,可是怕柳姁担心,便藏在心里,除了鳞,无人知道他如何中得毒。由于剂量很少,毒发时的反应倒也不大,不过是骨头针扎般的小疼。刘濬忙于政事索性频频将其忽略,后来架不住鳞再三劝说才请来了太医,只是为时已晚,这时候毒已经无方可解。虽不致命,却要一生都要受疼痛煎熬,之前是四肢,如今又是头,不知道再久一些时会是什么地方受摧残。
“皇上,小的这就去吩咐熬药。”鳞看着揪心。
刘濬皱着眉摆摆手,这点小痛倒不至于难捱,真正让他颇受煎熬的亓琚一事。他若要真正掌权,亓氏和刘稳是最大的两块绊脚石,比起刘稳这个宦官,亓氏一族已经随着亓太后的病逝,而已经被大大削弱了力量。但是刘稳占据着宦官和文臣双重身份,一时半刻还动不得。
“拟旨,朕要昭告天下太后薨逝一事。”刘濬很清楚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尽管已经给亓琚戴上了“勾结反党”的帽子,但亓太后积下的人脉还在,他们不可能就这样简单地将亓琚的地位和性命拱手相让。好在,他们多数只是单纯地依附着亓太后,借她的权势赚一家子的荣华富贵与功名利禄,亓琚不过区区昭仪,在他们眼中其实并无多大用处,现在将太后山陵崩的事情昭告天下,既是给原亓氏一党重新选队的机会,也是给亓琚谋反一事推波助澜。
一个家族的崛起和覆灭,除了天意把控,还有人为之力做助力。就是这个为人不齿的“人为之力”令刘濬一时适应不来,但又偏偏不能丢开,只能任由时间帮助自己实现这个“从无到有”的过渡。
这就是帝王冷酷无情的根源。
随着亓琚的锒铛入狱和亓太后薨逝,钟沥宫看似到了树倒猢狲散的时候,偏偏这时刘稳站了出来,还在朝堂之上隐晦地质疑着亓琚通敌的真实性。刘稳的表态让事情变得扑朔迷离,那些原本打算背弃亓氏一党的人,不得不重新思虑自己立场。
只是亓琚通敌一事,是皇帝认准的,刘濬的意思很清楚——废亓琚。但是质疑亓琚通敌一事,又是刘稳的观点,刘稳的目的似乎也很明确——保亓琚。
这个抉择,难倒了众人。
说起刘稳,也是个长袖善舞、不容小觑的角色。身为宦官,却居要职,若说太后是刘濬夺政路上名正言顺的阻碍;那刘稳就是路上那一个个不大不小,却能拖住人步伐的暗坑。他如同深植在东朝宫中的一个毒瘤,长在心脏旁,惊险到根本动不得。他抛出千丝万缕的病痛,折磨着、牵引着东朝的一举一动。
现在的刘濬,还没有找到一颗,能替代它维持生命的心脏,所以不得不继续迁就他。
人们有着各式各样的打算,人心有着五彩斑斓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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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了亓琚的钟沥宫,仿佛地狱中的岩浆系数流尽,碧波荡漾在人心里,宫人懒懒散散成了一片碎沙砾,个个安逸地闲滞在各处,享受着这难得的平静。他们脸上带着惬意,三五成群地谈笑风生,丝毫不受亓琚入狱的影响,好像出事的是别宫的主子,他们照例等着看戏。
铜雀翻遍了所有角落去找清扬的罪状书,和郤愔写给柳姁的情信,结果自然是不出预料的一无所获。终于翻累了,天也渐渐要暗了,她将自己困在房里,手中抱着亓琚当宝贝的匣子,目光呆滞。如今匣子里面已经空空如也,东西全被来过的侍卫拿走了。
铜雀突然笑了几声,笑声干巴巴地,甚至连嘴角的抽搐都没能勾起。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笑,因为她找不出哪里可笑。可她明知故犯,又干干地笑了几声。
难道是别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偷换了匣子中的信函,亓琚和自己竟然丝毫未察觉这事好笑吗?还是说阖宫上下只有她一个人关心亓琚死活这件事好笑?要不就是宫中唯一的依靠亓太后离世,她和亓琚如同孤舟的落魄模样好笑呢?
一点儿都不好笑,但是细细想来却觉得十分可笑。东朝建立不过几十年,不大不小的养着几个小国,各路朝臣、显贵,关系虽然也盘根错节,却没有几家情意是牢固的。只要有人肯用心,就不难做到让今日的大族明日就可能化作尘埃。
可是事已至此,铜雀再怎么忧虑和悲观,也不得不仍旧寄希望于前朝,其他地自己不甚明白,也力所不及。
外面忽然传来一声丧里丧气的乌鸦叫,“啊啊”两声惊得人心凉血冷。铜雀恍然记起沈玄毅轻描淡写地说过牢房中的种种不堪,再联想到亓琚如今的境地,立即甩掉身心上的颓废,推开房门。
四周已经暗成一片,院中人声静了,虫声还在聒噪。铜雀看着眼前漆黑的钟沥宫正殿,又心生一阵悲凉。她独自一人默默跑到小厨房,一声不吭地做起点心。
东方破晓时,铜雀提着食物匆匆忙忙朝着牢房去。
亓琚也是一夜未眠,双眼略有微红,眼下青色浓重。她还不知道亓太后薨逝一事,所以还在一味不管不顾地推翻自己之前的设想,等着太后救自己于水火。
“娘娘……”侍卫还未打开门,铜雀便迫不及待地唤了声失神发呆地亓琚,声音有点哽咽,她怕自己哭出来,就将剩下的话留在心里。
亓琚回神看着她,若无其事地站起身来,还是一副高傲的样子。
侍卫看了她做作的样子,忍俊不禁。边摇头边笑地开了门,随便扔了句催促的话就离开。
亓琚向来不把这些下等人放在眼里,她只道狗眼看人低,越是鄙夷浅薄之人越是目光短浅,所以懒得去同他们计较些他们根本不曾有过的礼仪。
“娘娘在这里可还好?需要什么就跟奴婢说,奴婢给娘娘带来。”铜雀一层层打开隔板,端出做好的点心。
亓琚面色冷冷地看着,认出尽是自己平日里爱吃的,心中一暖。随后反而一脚踢翻所有东西。
“娘娘……”铜雀不解地看着她,脑中迅速回忆着自己那句话、那个动作有不妥。
“收起你这些没用的东西!本宫不过短暂失势,不必你拿了些个吃食过来可怜我!”亓琚很清楚铜雀不是来看自己笑话的,但这的确是在同情自己。亓琚不相信自己会长久于此,只要刘濬细细去查,只要亓太后出面,她亓琚的清白总会拨云见日。
守得云开见月明,只是时间问题。
“你这一副颓丧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宫没了母家呢!”亓琚厌恶铜雀这一脸的悲戚,狠狠赏了她一个耳光。
铜雀任由一边脸上火辣辣地,既不上手去摸,也不出言反驳。她一路上就在心里反复思量,结果还是不敢把亓太后的事说给她听,生怕亓琚在这阴暗的牢里既住得不好,又要忧心。她想着就算没有太后,尹丰将军也是是娘娘一手提拔起来的,更何况他的夫人还是娘娘的亲妹,于情于理他们总也会帮衬着。于是换掉一脸的阴沉,继续端出最后一盘完好的点心,笑着端到亓琚面前。
她不笑还好,这一流露出喜色更是不对。此时此刻,这个带着安慰的笑,在亓琚眼中这就是讽刺!
“娘娘没怎么吃东西吧,尝尝点……”
还未等铜雀说完,亓琚就不耐烦地抬手将其全部打翻。
“滚!别在这里聒噪!”亓琚心里一直有气,但是一直无处也无人发泄,现在铜雀在,正好收到波及。
铜雀咬着牙,看着自己做了一夜的点心就这样成了垃圾,她担心娘娘气血不足,还特意在点心中加了阿胶枸杞,而现在点心里用的好东西全都白白便宜了老鼠和蚂蚁,心里不免委屈。但是自小跟随亓琚的她,却没有一点儿埋怨,她理解,毕竟亓琚从来都是养尊处优的一个人,如今落到这个腌臜的地方来,免不得生气愤懑。铜雀想到这里,心里的委屈也没了。就站在一旁,任由亓琚呵斥泄愤。
侍卫看着这主仆二人,脸上透着十足的不解。
“世上竟还有这种不拿自己当人看的奴婢……”他们在议论说铜雀。
“一个反贼心气儿还这么高……”慢慢换成讽刺亓琚。
你一言我一语,他们把二人当成玩笑来说,当戏子来看。可她们“演”得毕竟乏味单调,侍卫们看了一会儿实在厌烦了,兴致全然不见,只剩下嫌弃亓琚声音尖锐的撞得耳膜生疼的感觉。
一个天生红脸的矮胖侍卫扔下手中一口未喝的酒碗,不用借酒壮胆,就径直走过去,他脾气最不好。
“哎!你这个嚣张的女人还有完没完!”他指着亓琚的鼻子,说一句话吐半口唾沫星子。
铜雀连忙护在亓琚面前,生怕那人伤到亓琚,也替亓琚挡住那人横飞的脏臭口水。
“放肆!”亓琚是既恶心又生气,自己堂堂昭仪岂容他一介莽夫任意大呼小叫!
“哈哈哈,昭仪?你这昭仪是铁定做不成了,太后都死了,谁还能帮你?对了,听说刘稳在前朝帮你说了话……你不会指望着刘稳那个宦官吧?他可连个男人都算不得哩!”红脸男被自己无聊至极的话逗笑,夸张地前仰后合着。
亓琚半点笑不出来,头像被木头狠敲了下,懵得厉害。她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把话给听错了。但是亓琚实在觉得男子恶心,不想上前细问,只能楞楞瞪着红脸男,忍住迫切想弄清楚的心情,好不让自己在这些下等人面前失仪。
亓太后不过是中风,怎么就能要了性命?
亓琚这才感觉到怕,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也不知是受了寒还是过分紧张所致,她有些鼻塞。不过多年的礼仪教养不是白学的,就算心里再怎么翻江倒海,脸上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她看着红脸男几度做作地笑背过气,忍无可忍地出言厉声呵斥。
“你好大的胆子!竟在太后薨逝之际大笑,还敢妄加议论朝臣!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万仔细了你这颗舌头,还有你的贱命!”亓琚的一番话说完,狱卒的脸色顿时由红转青。他本想取笑一下这个落魄凤凰,谁知却反被教训一顿,讪讪临走前,还报复似的往亓琚脚下吐了口痰。
亓琚哪里还能顾不上那人的挑衅,她扯着铜雀的衣袖,压低声音地严肃问道。
“太后……果真……”
铜雀点点头:“前几日,皇上已经昭告天下了……今日太后出殡。”她担忧地看着亓琚,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亓琚听完,揪着铜雀衣袖的手更加用力。惊讶归惊讶,却也不是没有半点思想准备,刘濬藏着掖着太后的事情那么久,明眼人早该明白了,亓琚自认为精明,却在事到临头时糊涂了,现在被这盆冷水浇醒地倒不晚。
“你即刻出宫去找尹将军,方才那狱卒说刘稳曾在朝堂之上替我说话,既然有刘稳,尹丰他们也不必担心什么,想来他也会附和,你且去将军府问问他和妹妹有什么计划,问好了就速速来告诉我!去呀!快去!”亓琚迫切之情不言而喻,她话还未完全讲完的,铜雀就已经被推出了牢门。
亓琚还不想败,不想垮。那个炙手可热的皇后宝座她还没能抓到手;凤印究竟有多重她还不知;俯视天下的滋味她还未能尝到;柳姁还鸠占鹊巢、堂而皇之地霸占着她的位置……总而言之,她得回到之前的轨道去!
铜雀看出她心底的慌乱,一刻都不敢耽搁,几步并做一步地往钟沥宫赶,拿了出宫牌,便火急火燎地去了尹丰府上。
尹府门前一片静默,大门紧闭,两个十五六岁的门童,站没站样地倚靠着柱子:一个老老实实、聚精会神地啃着手指头,一个贼眉鼠眼,时不时地出言调戏着过路的小媳妇。
流里流气的那个门童远远看见铜雀,如临大敌般的先躲进府里,什么也没跟同伴说。那个老实门童以为他是尿急,也未多想,继续啃着手指头。
“哎,你进去通传一下,就说钟沥宫铜雀有要事求见尹将军。”铜雀从前见过这个他,既然心里着急,也就顾不上跟他好言好语说话了。
门童看见铜雀,吓出一身冷汗,结结巴巴答应着进了门。
他进去禀报,开门时正好看见事先溜走的同伴就躲在门后,气不打一处来,上去给了他后背一拳。
“她来了你不早说!”说完,他慌慌张张跑去正堂通传。同伴在身后幸灾乐祸。
方才开门的空隙里,铜雀放眼瞧进院子中,尹丰的儿子正和一众男男女女的下人玩得不亦乐乎。
“这小公子不是有哮喘之症吗?现在正是初春哮喘多发之时,怎么敢这样玩?”铜雀从前多次奉亓琚之命给尹家公子送过许多名贵药材、补品,宫里宫外的平日里就走得勤,往年这个时候更甚,小公子根本没法子出门,直接就得日夜用药煨着,现下竟玩得这样欢,真真看不出半点病态。她心里觉得奇怪,却不知原因,左等右等了许久,才见门童再次开门出来。
“回姑姑,将军和夫人半个时辰前就外出了,不知去了哪里,也未说何时回来,姑姑还是先回去吧。”门童显然是个不擅长撒谎的新手,说话时,眼神都快飘忽到翻白了。
铜雀刚要讥讽,那人便匆匆退进府里,他再开门时,方才玩耍正兴的小公子和一群家仆也不见了踪影。
果然是人情淡薄,说什么血浓于水的亲情,在生死之前也是淡得堪比一缕烟。尹丰他们选择自保,是人之常情,只是这份情理之中在初春时节透出的寒意,不亚于数九寒天里再给你身上泼一盆冷水,冰到骨头里的疼。
铜雀想起之前亓琚照顾他们一家的种种好,气不打一处来,就这样走了她不甘心,索性上前使劲敲门。
里面的人吃了秤砣铁了心,门童除了在门后苦口婆心地劝,再不肯将门打开一条缝。
此时已经慢慢有人围聚过来看热闹,七嘴八舌地小声猜测着缘由。铜雀回头看了看正在指指点点地众人,又望着依旧紧闭的大门,不甘心地收回拳头,白兮兮的一双玉手已经有些青肿,她不敢把这件事闹大,只能强忍着眼泪,在心里狠狠咒骂亓氏的薄情寡义,尹丰的忘恩负义,可怜亓琚的孤苦无依。
她没好气地推开人群,一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在回宫的路上。几年了,这条路走了不下百遍,估计日后也不会再走了……
“姑娘,姑娘且慢!”身后传来声音,铜雀心事太重,根本没听见。
那人冲到她面前,拦住她去路。铜雀被吓得一战,一眼便认出他。
“荣追?”铜雀见到他,暗淡的双眼顷刻放出光彩。
“刘大人有请。”男子长得眉清目秀,声音也十分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