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边初亮,柳姁在平静中醒来,她一眼就认出这是医馆里自己的闺房,心底一阵失落。翻身朝里,心心念念都是那笔墨浓香。桐园的一个月,如同一场长梦一般,又美又甜。再翻回身,熟悉的帐子残忍地提醒她梦已经醒了。
“鲤,鳞,静女……”她一脸苦相,心情在一睁眼时就开始沉闷,“真不该回来,就该一直糊涂下去。”
这时门外传来敲门声,柳姁懒得理会,装作没醒,不出声。
门外人果然中计。敲门声响过几声后,清晨回归安静。柳姁本以为来人自讨没趣,肯定离开了,结果下一秒门就被推开。她急忙闭上眼睛,用被子盖住半张脸。
郤愔蹑手蹑脚进来,左手拿着几支含苞待放的迎春花,右手提来一壶新茶。
柳姁眯着眼,将帐子撩起一点,好奇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一大早又抽得哪门子风。
郤愔做贼心虚,本来就不易集中的那点注意力如今全用在两只手上,根本没注意到柳姁的小动作。
他继续干着自己的事,先将茶壶换掉,又拿过插着孔雀尾羽的青瓷,简单粗暴地将尾羽扔掉,以迎春花枝“鸠占鹊巢”。隔夜茶本该倒掉,他想想觉得浪费,索性一点儿不剩的倒进瓶中养花。一边倒还一边沾沾自喜赞叹自己足智多谋。
茶水易生茶渍,茶渍难以清洗。
柳姁见状实在躺不住了,路见不平一声吼!
“你几时见过茶水养花!瓶中不管倒进什么,左右不用你来收拾,可累死福贵哥哥了!”
话音未落,只听帐外“哗”的一声,清脆的瓷碎声。
“人吓人,吓死人。你醒了不早说!”郤愔一面抚着胸口,一面埋怨。
“你偷偷摸摸进我房间,我没怪你,你倒习惯反咬一口。”柳姁掀开帐子,走到郤愔面前。似乎桐园一月,她连之前的尴尬都忘了。
久违的初见。
柳姁看看地上的碎片,和散落一地的花枝,莫名邪火上头。
郤愔见到她,只顾高兴,却是沉着一张脸,不由分说用力将柳姁拥入怀中,盘问道:“这一月,你去了何处?”
柳姁脑袋“嗡”得一声,之前的火气烟消云散,反应过来不该见郤愔的她瞬间心跳加速,“咚咚”不停。
她正手足无措,眼神四处飘离时看见了一件自己未曾见过的披风——浅紫绣花貂绒披风。细细打量,才发现上面绣的全是绛紫桐花。
她又想起了自己消失的一个月,也想起了自己为什么消失,于是一把推开眼前人。她怕日后孤单寂寞时会怀念他的怀抱。
“多日未见,你不曾长进。”她明明十分慌乱,语气里却不着痕迹,果断抬步离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能逃多远逃多远!
郤愔那肯就此作罢!就在她推开门的一瞬,又再死死拉住她的手。而门外,正好遇见正打算来探望姐姐的柳陶。
柳姁尴尬不已。
“你们……”天色还如此早,这时郤愔就出现在柳姁房中。柳陶心中的陈醋顷刻打翻。
柳姁本还想解释,一看到柳陶眼里的嫉妒便懒得多说了:“放开我。”她好不容易伪装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冷静的看着郤愔。
“你这样看我,还不如用匕首在我心上扎一刀!你可知在你不知所踪的一个月里,我是怎么样的疯了般找你!”郤愔非但没松手,还报复似的将力道刻意加大。
柳姁深锁眉头,尽管吃痛,仍旧一语不发。她不是不想说,只是声音全哽在了喉咙里。
柳陶最看不得二人之间的含情脉脉,之前柳姁失踪,她也是担心大过一切,没想到姐姐一回来,就给自己心头堵了块石头!一个箭步上前撕开两人的牵扯,联系一断,柳姁没有理由留下。
“你究竟要做什么!”郤愔是第一次用吼的同柳陶讲话。
柳陶瞪着眼盯着他,不过因为一个举动,一向对自己细声细语的“愔哥哥”竟然会这样呵斥自己。
“你怎么就那么蠢呢?我说了多少次你也不听!她要进宫,是皇帝的女人啊,你留不住她的。愔哥哥,你要我说多少遍才醒悟呀?”柳陶半是撒娇,半是劝告,任郤愔怎样挣脱,她都要重新拉回他的手。
郤愔实在忍无可忍,“你左一句‘她’,右一句‘她’,‘她’是谁?是你姐姐!她是要入宫的,若没她,今日迫不得已的就是你!她算是替你入的宫!”柳姁牺牲了自己的一辈子,不止为了萧家,也是为了这个唯一的,没有一丝感恩的妹妹。
“怎么能这样算!不能这样算!”柳陶被郤愔的话彻底激怒,“萧家不嫌她出身卑微,收她养她,就凭这个,她即使为萧家赴汤蹈火也是应该!”她任由自己话不过脑,口无遮拦。
郤愔震惊不解,还没来得及盘问,就被一人抢了先。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原来柳姁并没有走远,就躲在不远处看着他们,二人争吵的字字句句她都听的一清二楚。
柳陶没想到姐姐会听见,猝不及防,一时间不知所措。
“什么叫‘萧家不嫌我出身卑微’?”直觉告诉柳姁,这不简简单单是句气话,“你告诉我!什么叫‘出身卑微’!”她抓狂般地步步紧逼,就算真相再如何血淋淋,她也要知道。
柳陶哭着退到墙上,五脏早已悔青,可是话既出口,覆水难收。再无路可逃,只能无助地嚎啕,颓然蹲下,不住摇头逃避。
柳姁见在柳陶这里问不出什么,遂将凌厉的眼神转向郤愔,可是郤愔也是一脸迷惑。
这时,清扬一把拉起柳陶,挡在两姐妹之间,柳陶抓住这根救命稻草,死死不放。
“呵!来得正好。你告诉我。”柳姁一声冷笑。
“姁儿,你听我说,陶儿不过一时气昏了头,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她扯扯柳姁衣袖示好,却被柳姁满是厌恶地挥袖甩开。
后院起火,火势愈演愈烈,为了姐妹俩的秘密,柳元章不得不劝走了所有病人,并关上济世堂大门。
柳姁环视着所有人,看着他们一个个避开自己的目光,却自始至终不肯说一句话。
不多时后,她收起满脸的悲痛,先是长叹一口气,继而苦笑几声,最后一脸释然,攥成拳的双手也缓缓松开。
目光百转千回,最后还是停留在清扬和柳陶身上,她恍然大悟道:“看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是棋子。呵……”就算所有人都不说,聪明如她,联系前因,追思后果,猜也猜得出来。柳姁笑得很无奈,这么多年后,她才知道自己原来只是萧家养女!她终于明白,父母为何阴魂不散缠着自己的梦,原是她忘恩负义,是她活该……
她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六个人中,自己是个真正的外人。只是这个真相不光震惊了她,郤愔也没回过神来。等他回过味想去拉住柳姁安慰她时,柳姁已经走出很远了。那抹浅紫色的身影,就那样孤零零
地嵌在阴沉的光影中,步步锥心。
原来,柳姁消失的第二天,清扬抵不住柳元章的一再追问和威胁,一冲动,说出了她一定要柳姁进宫的真相。送女入宫,这办法虽然险,可也是胜算最大的。一旦萧家女儿得宠,在皇帝那儿枕边风一吹,萧家平反便指日可待。可是萧家几乎遭灭族,女儿是萧衡留在这世上仅剩的血脉,没有人愿意用无价之宝做赌注。谁知柳暗花明,柳姁并非萧氏夫妇亲生,这样一来,一切障碍迎刃而解。既可以行险招,又不会伤害到萧氏真正血脉,实打实的两全法!
清扬当时说出真相,完全是预料之外的事,没有人提前做准备,门外好奇听墙根的柳陶正好一字不落地听了来。而郤愔由于一直在着急上火找柳姁,错过了这个真相大白的时机。
重点是,柳陶并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拥有这个秘密的事情,自然没有人嘱咐她“非礼勿言”。这才造成如今的残局。
柳姁如同行尸走肉般走回房间,她千算万算,实在没想到真相竟能这般伤得她体无完肤。她一直倾尽所有爱意去爱的家人,原来和自己流着不同的血液。她本来还奇怪,之前清扬视她如己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现下都明白了。
就在她痛苦咀嚼突如其来的真相时,清扬温柔地推门而进。
“姁儿,我……”
“到底怎么回事?”她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事已至此,清扬内心竟还在纠结要不要说,支支吾吾,眉头深锁。
柳姁讨厌她磨磨唧唧的性子,忍着怒火道:“快说。”
“……姁儿,其实不管你是不是萧少傅亲生,全府上下皆未另眼看过你,姐姐也……”
柳姁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废话,只要听见清扬叫母亲“姐姐”,就觉得万分恶心。
清扬咬咬牙,准备将她所知道的,和盘托出。“……当年不知是何缘故,少傅成亲近三载,夫人却迟迟未能有孕。老夫人,也就是你的祖母,勃然大怒,声称若三月之内夫人还未怀上孩子,便逐其出门。”
清扬顿了顿,看看柳姁那一脸木然的表情,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少傅和妻子鹣鲽情深,为保住妻子,不惜行此下策,让夫人假装有孕,待生产那日再抱来……抱来……”清扬支支吾吾,这涉及到柳姁生母,柳姁眼中也多了期待。
“快说!”
“待生产那日,抱来巷中,同日临盆哑女的婴儿,以假乱真。”清扬讲完了所有的故事。
柳姁听言,拼命在记忆中搜索“哑女”这个角色,却发现自己从小到大,根本没见过不能说话的哑巴。
“那个……哑女是自愿的,还是,还是被强迫的?”她颤颤巍巍问道,她既害怕听到哑女是自愿,那说明她本来就是要被丢弃的;又怕听到哑女是被迫,那便会显露养父母的不堪。
“她,她家徒四壁,男人新战死,实在无力养育一个襁褓婴儿。”清扬的这个回答倒是让柳姁松了口气。
“那她如今在何处?”
“你一入萧府,她便离开长安了。”清扬一顿,接着说道:“听说……是跟她男人去了……”她说到最后,不敢再直视柳姁眼睛。柳姁倒没注意她这个细节,原本满是期待的双眼中,此时黯然无光,很是无奈的满脸失望看向别处。
二人沉默许久。寂静中,柳姁脸上渐渐看不出心事,只是看到她眼圈一次次变红,又一次次黯淡。周而复始。她心里的那种孤独感无人能知。亲人不是亲人,自己的命运受人摆布。尽管知道前路凶险,自己还是被推上风口浪尖。
知我者,为我心忧。如今这个境地,何处去寻忧我者?
“姁儿,入宫之事……”清扬竟然还敢厚着脸皮提这件事。
“够了!”郤愔一身怒气推门而进,“你步步紧逼,可否让她有些许喘息!”
郤愔的话,句句为自己。柳姁鼻子一酸,刚才强忍的泪争相喷涌而出,却再也不能像柳陶那样放声宣泄。
“这是萧家家事,你一个外人无权干涉!”
柳姁看着清扬那一脸的义正言辞,胡乱抹了把泪,冷笑出声。郤愔拉过她,清扬还未来得及阻止,二人已经跑出医馆。
柳元章见二人出去,也不阻拦,随他们去。福贵担忧地看着,欲言又止。
“命里有时终须有。”柳元章无奈摇摇头。福贵便不再言语,安心抓药。倒是柳陶听见风声跑出来。小小年纪,一脸妒容,尖声尖气问:“愔哥哥呢?”却没人回答她。她还小,没人怪她,不代表有人帮她。
她自己气哄哄地站了一会儿,也觉无趣,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算了,他总会回来!”转身回房。
郤愔紧握柳姁的手,肆意撩拨身侧的风。岁月无涯,若能一直这样追逐日月,即便是死,也死得其所。
一直到二人都气喘吁吁,才不情愿地停下。
幽静的湖边,春风渐暖,杨柳依依。
柳姁的眼泪虽然已经风干,可却再也不会开怀大笑。等二人都气顺,柳姁无言看着他。
郤愔将她紧紧揽入怀,似要揉她入骨。那个怀抱太温暖,仿佛只要停在这里,世上任何事再与我无关!最近尽是暴风骤雨,她处在中心,寒风蚀骨,暴雨锤心,比任何人都需要一处避风港。柳姁慢慢抬手,环住郤愔的腰。
郤愔感受到她手心的温度,护她更紧。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郤愔伏在她耳畔,郑正说出誓言。
柳姁绝望地摇摇头,“你明知不可能。”她太贪恋这个怀抱,“陶儿有句话说的是对的,萧家养我,我理当为它万死不辞。”
“万物有常,沉冤总会有昭雪一日。何不静观其变?”
静观其变?柳姁何尝不想?可他若知自己梦中惨景骇她至深,还会这样说?
“嘒彼小星,寔命不犹。我于这世间,卑微如尘,命运岂能由我?”说完,她狠心抽离避风港,决心回那漩涡处。她怕自己再不走,就会越陷越深。
郤愔岂容她走。
“他人皆逼我,连你也要如此吗?”
“若我逼你只为你好呢?”郤愔正色问。
柳姁苦笑着,眼底冷漠地看着他。
“你如今只会令我为难。”
她终于可以不费一点力气抽离,留郤愔一人独立在湖边,若有所思。
原来相对的两双脚印,一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