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语声是最常见的。轻声一点,就用窃窃私语来博人眼球;浓重一点,就用大惊小怪来哗众取宠。
这声惊叫属于后者,对他人也的确起到了吸引好奇的作用,偏偏柳姁除外。她从不安稳的睡梦中,猛然睁开眼睛,全身僵直,即使房中已见晨曦光明,也丝毫不敢动。守夜的清扬也被惊醒,二人面面相觑着——一个十分好奇,一个心事重重。
清扬打开房门的一瞬间,柳姁缩进了被褥中。她有着说不出的恐惧——最近,眼看着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出事,事出由己,自己却除了看客再担不起其他角色。是因为无法阻止事情的发生,所以才畏惧未知的开始,她实在不想看到再有一个人,由于自己的缘故而无辜遭横祸,这条命毕竟纤弱,载不动太多罪恶。
虽说是躲着,可久久不见任何人来宽慰,逃避终究也成了一种煅烧。柳姁在被褥的庇护下度日如年,一心期盼着那声惊叫不过是宫人小题大做的举动:许是砸了自己的汤药,亦或只是被绊了一跤。然而柳姁却也十分清楚,自己的这些猜测铁定是不能成立的,最多算是自欺欺人的慰藉。因为若是那样,惊叫声中不该有令人寒毛倒竖的惊悚。
终于等来了一个人。苜蕖脸色煞白、跌跌撞撞跑进房,之后两腿瘫软如泥,“咚”一声瘫坐在地上,人正好倒在柳姁榻前。
渐渐从梦魇中抽离的柳姁,此时胆子大了起来,可能是心里早有了猜测,就有了准备,此时此刻也不那么害怕了。她掀开被子,额头上浮着一层,不知是冷是热的汗,一双明亮的眸子中全是苜蕖颤抖着的映像。
“发生了何事?”柳姁是知道问不出什么的,可还是想通过询问来确定自己的选择。
“……”苜蕖的舌头早已不听使唤,就连声带也丧失了功能。
柳姁不再婆婆妈妈,也不多说一句废话。她迅速起身,不顾苜蕖无力地拖拽,随意披了件衣裳来到院中。
清扬还算见过世面的,尽管面带惧色,却没有花容失色。她用十足的理智去阻拦柳姁,反而被柳姁凌厉的眼神一举击退。人群发现了皇后驾临,自动让出一条路。
柳姁目光所及后,入眼的情景还是逼停了脚步——青黑色的尸斑堆积在双耳周边,加上四散发丝的缭乱,那张惨白的人脸面皮仿佛浮在半空。记忆一个晃神,柳姁记起熟悉的一幕:还是年幼时的事情,那个第一个被自己杀死的士兵,具体的死状已经模糊,反正大体也是这样。
不过,有了之前沈玄毅的事做底,此时的柳姁心里更多的不再是恐惧,而是气愤。她认得出这人身份,却不明白他的尸体为什么会被扔在凤宁宫中。别人不懂柳姁的所思所想,清扬和苜蕖都是清楚的,在她们三人眼中,这行为像极了对柳姁的挑衅,似乎是有人在故意用这种方式嘲笑她,嘲笑她不配做皇后,反而更应该被说成祸根。
“是谁,是谁……”柳姁碎碎念着,强迫自己冷静,尽量不让自己看起来是副恼羞成怒的样子。
清扬扯了扯她的衣角,算是种安慰。
柳姁全然不理她怎样,只感觉胸腔中有团热气,涨得整个人都难受。这种难受,小半是愧疚,大半是恼怒,归根结底,这个姓朱的终究不是要紧的人,他的尸体被这样堂而皇之地呈现在自己面前,柳姁一时气愤上头,理智这个东西已经被远远抛诸脑后了,她甚至怀疑,那晚与屁话朱的巧遇,屁话朱也并非如自己想象般无知。
人一旦走上也自以为正确的岔路,即便是前路上山崩地裂了,也拒绝回头。
柳姁的思路开始固执地走偏,渐渐地,对于这个无辜惨死之人的怜悯和歉疚,也一同转化成了咬牙切齿的愤怒。
她转身,大步流星地回去房中。
众人以为此事会就此终结。就在清扬开始疏散闲人时,柳姁又再次返回,她手上拿着清酒和火匣子。
清扬的愣神间,清酒已经倒湿了死人的前襟。如此一来不难看出柳姁的意图,她现在人是热的,头脑更是炙热似火,情急之下,她倒是什么事都能做。
“娘娘,这是凤宁宫,不是焚场,万不可为这等卑贱之人,污了尊贵之地啊!”清扬拿住了柳姁已经点着明火的火匣子的手,半哄半劝。
“难道平白一个死人放在此处就不算玷污!你若有本事,就该懂得防患于未然,而不是在这儿死要面子活受罪!”柳姁十分固执,“孤要众人杀鸡儆猴,告诉所有人,敢示威皇后,行大逆不道之举的人会是怎样的下场!”
柳姁铿锵有力的话跟着火匣子一同掷到该掷的地方,人心惴惴,火光惶惶。明火触及酒水,众人面前立即鲜艳炽热起来,火苗骤然腾起,细碎星火上下窜动。
看着眼前情景,柳姁的愤怒稍见平息,偏偏这时候一桶水,完全浇熄死人身上的火。可泼在实处的是水,泼在虚处的全是油。柳姁心头的怒火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放肆!”透过不多量的水雾,柳姁看清了是张敢在自作主张,不由得大声呵斥。
张敢欲气不气地看着柳姁,想先张嘴说话,却忌讳周围闲人太多,左右为难片刻,在柳姁失了身份地冲过来责骂自己之前,他先扛起姓朱的,走出凤宁宫朝着安生局——宫中主管死丧事的地方——匆匆而去。
柳姁上前扑了个空,气恼之盛可想而知。她气冲冲地回房,进门时跟才缓过神儿的苜蕖撞上。苜蕖还未来得及告罪,一记响亮的耳光先赏在了她脸上。
皇后娘娘为人宽厚,众所周知。身边人就算有错,她也几乎从不计较,对待苜蕖更是亲切呵护,今日却当着众人面给了苜蕖难堪。事后她摔门避世,独留苜蕖在众目睽睽之下尴尬啜泣。
好在清扬很快将人群疏散。宫人们见了今日皇后娘娘盛怒的光景,嘴巴不用嘱咐也会闭得严实。
“苜蕖,你别……”清扬上前安慰。
苜蕖还未听完,便要哭着跑开。
就在这时,柳姁房中突然传出杯壶碎了的声音。苜蕖的盈盈双目循着声音看向房中,原本打算迈出去的右脚,郑重收了回来。
“娘娘不是有心为难我,娘娘心里比我苦。”苜蕖担忧地目不转睛盯着房里,旁边话说了一半的清扬,见苜蕖已经懂事,就把话咽回到肚子里,只跟着满面忧虑地点点头。
房中。
柳姁盯着一地的瓷器残骸,无力地退回榻上,哭笑不得。
我好恨,可是,又该恨谁?鲤?郤愔?清扬?张敢?
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