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濬的话钻进清扬耳朵里,如同细针般扎着耳膜,起先无感,后来锥心生痛。她不由得瞪大双眼,一脸错愕瞪着刘濬片刻后,目光又变得躲躲闪闪,依旧嘴硬。
“罪妇……不,不认得……什么……萧,萧少傅。”清扬心里有鬼,不敢再看刘濬一眼,也不顺着他的话继续,生怕此中有诈,怕是刘濬已经开始怀疑柳姁身份,想以这种方式套出清扬口供,坐实柳姁姓萧之事。
“你不认得萧少傅,朕却认得萧姁。如今,她虽初长成,相貌却未变许多,眉眼之间,还能看到幼时身影。”谈到柳姁,刘濬眼波之间柔情流转,他不自觉地扬起嘴角,不再是一副僵硬冰冷表情。
清扬痴痴望着他,难以置信。
刘濬点点头,继续说道:“早在她五岁时,朕便已经认识了她。”他有些得意,不过随后神色又暗淡下来,“只是,她不知那是朕,朕却深深记住了她。”
情起缘灭,都是前世的因,结成今生的果。
就在清扬思索这话信得信不得时,刘濬表情更加凝重,他长叹一声,尽管有着帝王的傲气,但语气中还是多少透出些许歉意:“当年,萧少傅受牵连,朕原本是不知的。朝廷之事,朕不关心,便多半交与太后和刘稳打理,待做好决议后,只需朕印上玉玺。那日刘稳上书言明边境之势,已经危如累卵。原因是宫中有内鬼,里外勾结。之后他便呈上一条状纸,一一列举出疑心之人。朕不过扫了一眼,还未来得及看清几个名字,就在太后催促中,仓皇肯定了他的意思……”
对于亲身经历过那场混乱的人来说,一个与那时有关的字,一声同那日相似的悲鸣,都能将时光轻易拖回从前。顿时,清扬感觉呼吸中也仿佛夹带了浓重的血腥气。
对于萧衡之死,清扬之所以这么多年拖着仇恨,耿耿于怀,不惜一切也要柳姁入宫,除了为萧家翻案,还有就是她私心想着找到萧衡的葬身之地,怀疑是在宫里。她满眼希冀地看着刘濬,他的话,她信疑参半。
犹豫再三,她开了口:“……罪妇的确认识萧少傅,但与柳昭仪无关……”清扬不敢拿柳姁的命冒险,但为了问出困扰自己多年的难题,她选择丢车保帅,“……少傅他……可是也死在这……牢里?”她的声音颤颤巍巍。
面对真相时,人们除了激动、期待,还多少带有些恐惧。
刘濬神色诡异,既不高兴,也不生气,倒是露出满意的神情,看着她点点头,他蹲下身来,但仍和清扬保持一段距离,开口说道:“你所在之处,便是萧少傅升天时的所在。”
震惊中的清扬,大脑一片空白,她只顾着目瞪口呆,随即反应过来后,便如获至宝般,用欣喜的神情再次打量这处幽闭——似乎不那么阴冷了,还有了些许温暖气息,墙角地洞中的老鼠是那样可爱,地上的枯草也能拼成一副秀丽山水缩影。她喜极而泣,身上也有了气力,一边笑,一边流着泪用残缺的手掌,仔细拂过身边每寸土地。
萧衡也曾在这里,他一定不像我这般狼狈不堪。就算是死,他依旧风度翩翩。
萧衡也曾在这里,他一定不像我这般慌张着急。就算是死,他依旧处之泰然。
萧衡也曾在这里,他一定不像我这般害怕忐忑。就算是死,他依旧气定神闲。
清扬已经了无遗憾,在死之前,能知道这个消息,已是上天给予的最大恩惠。
人要学会知足。
清扬恋恋不舍,收回目光,看着刘濬,眼睛晶莹含泪,那是似水的柔情结成的泪,没有丝毫悲伤和怨恨,隐隐含着点点感激。
“我反正也是将死之人,能斗胆问皇上一句吗?”清扬缓缓说话,也不见急促喘息了。
刘濬点头答应。
“皇上既然知道少傅蒙冤,那何时才能令萧家沉冤得雪?”清扬伸手抓住刘濬衣袖,十分期待一个答案。
刘濬沉默不语。此事,放在现在,并非他能左右。徒有一个“皇帝”名号,空有一副“天子”躯壳,他做不到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只能沉默。
清扬的手随着他的沉默,慢慢颓然地从他袖上滑落,快要落地时,又突然再次紧紧抓住。
“姁儿,娘娘……”她又开始气息不定,疼痛感席卷全身,她慢慢蜷曲身体,明明已经痛得无法开口,还在硬撑,“我死后……务必……一定……千万……护住……姁,娘娘……告诉……她……我……对不住她……”清扬五官揪成一团,双手抓他衣袖更紧。
作为一个过来人,刘濬对于柳姁的爱,她能看懂。只是他给的是帝王之爱,没人知道柳姁的生命是否能够承受这份重量。
“你若挺得过去,自己去与她说。”刘濬眼底有丝慌乱。
清扬摇摇头,这次是真的没了力气,她盯着房顶某处,脑中慢慢生出一幅画面,眼底渐渐露出笑意——春意盎然时,萧府院中桐花香气浓郁,清风穿过枝叶间,开得极盛的一朵落向大地。萧衡一身藏青常服伫立树下,他随意捡起脚边一抹紫色,沉沉嗅过后,转身对着清扬儒雅一笑。
树后,柳姁突然蹦出来,宛如一只活泼的白兔,穿着青草做成的碧色襦裙,她调皮地抢过父亲手上的桐花,欢快的摇在自己手里,嘴巴朝着父亲目光方向,甜甜叫了声:清姨……
鳞带着一众侍卫,适时出现,看他们神色,便知定是未能抓住沈玄毅。
刘濬伸手试了清扬鼻息,起身退后几步,换鳞上前将清扬抱起。他对着另一个侍卫命令:“宣太医去别苑。”
桐园秋千架上,柳姁就着黄昏,吃着点心,一摇一晃,十分惬意。
在她一旁的石案前,面色平和的静女,和愁眉苦脸的苜蕖正埋头苦练。那是柳姁给她们二人留的课业——各把自己的名字写十遍。
起因是这样的。因为静女不能说,又不会写,老是拿两只手,天上一脚地上一脚地比划,让柳姁烦不胜烦。相处半年,柳姁竟鲜少猜对静女意思,倒是苜蕖,在静女比划的手势里,次次都是十个能猜对七八。
柳姁不管苜蕖是不是刻意去学的,只嚷着不服气:难不成自己比不上一个侍女!于是拿出诸子百家的学说,一个道理,一个道理地,告诉她们识字的重要性。
静女还好,一向都是柳姁说什么她都乐意听从,要她往东,她从不往西。苜蕖可就惨了,处在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明明打死不愿学习识字、写字,却不得不屈服在柳姁的淫威,以及静女的苦口婆心下。
苜蕖好不容易又写完十遍,整张脸都成了画板,两只手也是黑黢黢的。她兴高采烈将作品拿给柳姁看,心想着终于可以结束这种煎熬了。谁知晴天霹雳,柳姁只瞧了第一张纸,便扭过头去继续赏夕阳。
“重新写,我陪着你们。”柳姁憋住笑,言语俏皮。
苜蕖听了后,一屁股蹲坐在地,又是撒泼,又是耍赖地又喊又叫:“娘娘偏心,娘娘说话不算话!苜蕖都已经写了三十遍了!手都要断了……”
柳姁使劲儿憋笑,脸色通红,可还是故意不去理会。
苜蕖见这招没用,心生一计,开始装可怜、求同情:“苜蕖的手断了,今晚就不能给娘娘烧洗澡水,不能伺候娘娘沐浴更衣。呜呜呜……”她以手掩面,边装哭,边透过指缝去偷看柳姁的表情。
柳姁的那双耳朵也红了,可还是端着身架,背着脸,故意不去理睬。
苜蕖也看到了柳姁一侧那只通红的耳朵,偷着一乐,胜利在望,再接再厉:“明天早晨还要给娘娘打水洗漱,手断了就不能做了……”
“噗——”柳姁实在憋不住了,哈哈笑起来,在秋千上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只是这样还不足以表达兴奋,一双脚在地上踢来踏去,弄得整座秋千摇摇晃晃。
静女怕她摔着,连忙停下手上的课业,上前护着她,也跟着笑。
柳姁好不容易停下来,平复一下情绪,要静女看看苜蕖错在哪儿。静女微微一笑,拿过笔来在“目”上加了三笔。苜蕖看了,直喊错了,坚持自己才是对的。
柳姁脸色一沉,苜蕖支吾不敢再狡辩,拉着张大长脸,乖乖到案边重新写来。
第一个十遍,“目”字写成了“日”。
第二个十遍,“目”字里多加一横。
第三个十遍……
“这个字怎么就跟我过不去!娘娘当时给苜蕖取这个名字,就是为了今天为难苜蕖……”苜蕖边写,嘴上也不闲着,碎碎念个不停。
柳姁倒不介意她的牢骚,只要她肯去写就好。于是脸上又生出笑意,开心地继续在夕阳下荡秋千。
刘浅怒气腾腾地外出回来,在正堂左等右等,等了许久,也不见饭菜端出来,更不见静女、苜蕖身影,心里明白了大概,顿时火气更盛。几个月来,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甚至已经不用想就能知道原因,气势汹汹地循着声音找过来。
当看到苜蕖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时,顿时起了怜香惜玉之情,于心不忍。再看柳姁又是吃,又是喝的,十分舒适惬意,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二话不说上前夺下柳姁的点心,自己先吃了几块,又往苜蕖嘴里塞进一块儿。
“你!”柳姁有奇功——翻脸比翻书快。她“腾”地站起来,冲刘浅不悦地皱起眉头。
刘浅正有火没处发,有气没处撒。见她一脸高高在上的样子,自己也不示弱,将手中点心狠狠摔在地上,青瓷小碟四分五裂。
战火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