苜蕖去勤政殿的那天,柳姁洗漱比平常晚许多。其实破晓时分她就已经醒了,在床上辗转反侧。并不是因为没了睡意,当时她的意识还处在半梦半醒间,一双眼睛也浓重发涩睁不开。主要是身上说不出那里难受,她先是没怎么在意,因为根本找不出那里不安,霞光渐渐变作正常阳光时,她开始惊慌,因为她已经能确定,某一个异常的地方在小腹。柳姁的心狂跳着,似乎喘气也变得难了许多,她用力叫了声苜蕖,女乔推门进来。
女乔进来后,只看到柳姁蜷缩成一团在床榻上,她捂着小腹,身子扭来扭去。女乔瞬间慌了神,她下意识上前掀开被子检查,还好并未见红。
之后太医和柳元章匆匆赶来,福贵将昨日柳姁剩下的吃食取来,候在殿外。
陈年之先探了脉,眼光暗淡下来,柳元章见状大惊,再试了一次,二人同在一旁黑着脸。
柳姁感觉腹痛稍缓,忐忑的心刚放下一半,睁开眼却看见二人凝重的样子,又焦虑起来,慌忙问道:“孩子,孩子……”她眼里憋着泪,只要是涉及到孩子,她死活不愿意说出半点不吉祥的话。
柳元章见她情绪越发激动,连忙换下难过的一张脸,笑着安抚道:“没事没事,你也知你体质弱,正常的孕妇反应在你这里就会被放大,没什么的,一切都好。”
柳姁对于柳元章的话深信不疑,急促的呼吸渐渐放缓,脸上的焦急也瞬间褪去。她摸着小腹,笑着长长舒了口气。
柳姁要洗漱,无关人等纷纷退下。
碍于流言,门外的福贵不好再如从前般不避嫌。外面听不清楚里面说话,也试不到柳姁脉象,他心焦不已,柳元章还未踏过门槛,福贵便一把拉住他。刚听到柳姁小腹痛时,他惊出一身冷汗,连滚带爬地冲到厨房查看昨日的点心和饭菜,并没有异常,他略微松了口气,可是担心不减。
柳元章看着他着急到失态的模样,提醒似的咳了一声,毕竟身边还有陈年之,外面的风言风语他多少也该听到些的。
福贵意识到自己的反应太过,生硬且尴尬地收了收情绪,三人来至院中一角落,偷偷摸摸商议着,他们说着说着争执起来,虽说声音不大,但场面还算激烈。福贵自成一方,跟两个人争得面红耳赤。柳元章和陈年之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里去,眼睛里涨出血丝。
三人没能达成共识,正打算去请刘濬,就见苜蕖慌里慌张地从外面回来,她刚进去内殿,又接着更惊慌地跑出来,三人还没反应过来,苜蕖已经跑出去很远,之后便听到女乔在屋内大喊:
“来人啊!娘娘晕倒了!来人啊!太医!柳大夫……”
女乔声嘶力竭地喊叫,像极了黄泉路上的催命鬼,三人没敢耽搁,火速冲进去,福贵也顾不上什么流言蜚语了,只要柳姁和孩子好好的,他怎样都可以。
不一会儿,刘濬大步流星地赶过来,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
“姁儿如何?”刘濬见他们三个人已经在旁边,进门先问。
福贵看见刘濬,又想起之前刘濬那个意味深长的眼光,于是趁着所有人不注意,悄悄退出内殿,恭恭敬敬在外等着。因为他知道,既然要详说柳姁病情,他们不可能守着柳姁。
果然,他在外面站了没多久,刘濬也紧接着走出内殿。
柳姁此刻并无大碍,是昏睡并非昏迷。
“皇上,这样下去母体只会越来越空亏,就算能挨到分娩之日,也不见得能母子平安。”又是柳元章来说这些话,陈年之只敢在一旁不住点头。
“皇上,这只是个别孕妇会有的症状,娘娘体质弱,所以才反应强烈,之后还会有其他症状,可是说到底都算正常,娘娘不能没有这个孩子啊!”福贵根本不给刘濬思考时间,话赶话地反驳着柳元章。
“若是将娘娘身子调理好,孩子日后还是会有的。”陈年之说出这句话,明显的底气不足。
“还会有?你是大夫,你会不清楚这件事会有多难?!”陈年之的话激怒了福贵,当着刘濬的面,二人间弥漫出火药味。
“皇上,才不过一个月的食疗,娘娘气色已是见好,若这样维持到分娩,娘娘只会更好。”福贵又将目标指向刘濬。
柳姁体寒,本就不易受孕,即使怀孕也很难保证能撑到分娩。要只是这样倒也好办,偏偏她心思又重,之前经历的种种又作坏了身体底子,这一胎,保不齐就是最后一胎,这个孩子可能就是她这辈子唯一的孩子。
福贵深知这个孩子对于柳姁的重要性,尽管他一开始也不赞成柳姁留着这个孩子,但是事到如今,孩子可能是柳姁最后的救命稻草——柳姁的求生意念向来不强,她总觉得这辈子从一开始的时候就注定是悲剧了,这样残破的人生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值得留恋的地方。可是之前有清扬在,尽管她满脑子都是复仇,日日嘴里心里有的只是萧家,但正因是这些,给了柳姁要活着的理由。现在清扬如何无人知晓,柳姁本就无心报仇,又少了个鞭策的人,生无可恋的情绪开始肆无忌惮地生长。在她准备听天由命的时候,偏偏又有了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激发她求生意志的动力。
所以,福贵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个孩子。他原以为柳元章会和自己志同道合,却忘了柳元章毕竟老了,他已经没有冒险的胆量。
刘濬一心只希望柳姁好好的,不管他多想要这个孩子,那种欲望都比不过要柳姁活着。
“……”刘濬心里有了决定,福贵看着他,期待着他能同自己一样看透这一切。
“陈太医,准备落胎药吧。”刘濬说出这些话时,心底刺痛几分,身上的力量宛若风中残烛,拼命想继续燃烧下去,无奈最终还是输给了风……
福贵的希望落空,顿时眼前一片黑暗,他往后踉跄了几步,绊倒在地,难以接受地不住摇头。陈年之领命,深深松了口气,刘濬不要这个孩子,他身上的担子瞬间被卸下,神清气爽了不少。他刚要出门,福贵便死死抱住他的腿,死活不让他走。
“皇上!皇上!三思啊!三思啊……”事到如今,他一定要讲自己的考虑原原本本地讲出来了,相信刘濬是聪明人,一定能明白,并支持自己的做法。
他说完,刘濬沉默不语许久,福贵满怀期待地等着他最终决定。
“……陈年之……”刘濬深深看了福贵一眼,闭上了眼睛,“准备落胎药!”
随着话音落下,福贵身上的力量被彻底抽离,他怀着浓重的悲伤松开陈年之,摇摇晃晃站起来。
“福贵,告退。”说完,失魂落魄地退出大殿。
外面本来阳光普照的,浓烈的光芒下,一切事物都是那样好看,只是它们也太过耀眼了,看过去让人没有一丝舒适感觉,而且,这么刺眼的光芒却散不开人心中的迷雾。
世人皆醉我独醒,世人皆浊我独清。在福贵眼里,除了他,所有人都混沌了内心,模糊了双眼,看不清这事态,举着“救命”的牌子,却做了真正要命的勾当!
“姁儿,我绝不让任何人碰你和孩子!”福贵睁着眼对着太阳迎上去,不带丝毫闪躲。他看向了最明亮的所在,心里以为自己眼前就是光芒万丈,可是,当你真的这样做了,就该明白其实眼前全是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