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姁逃出生天足有半年,但是早在秋意初浓时,也就是她前脚离开没多久,清扬便戴着私通敌国的帽子锒铛入狱。算到这时,她已在暗无天日的狱中呆了近四个月,期间从来无人问津,倒是经常见老鼠虫子前来抢食。
世间最大的不公平就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自昨日起,随着日渐消逝的南风,水米也被带走了。不过一日不吃不喝,清扬也未放在心上。毕竟吞噬一个人的向来不是黑暗,真正要人性命的是黑暗所带来的迷茫和绝望,这些本就由心而生,所以说一个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
清扬十分自信刘濬不会要她性命,但凡刘濬还在意柳姁一毫,她清扬便不可能死在刘濬手里。
狱中湿气过重,又十分阴冷,几床破旧薄被根本不足以御寒,清扬腿疾不出所料复发,刺痛接连不断。
这时,牢门被打开。
“清姑娘,许久不见,谁知重逢竟在这里。”沈玄毅语气平淡,没有唏嘘,也不带一丝同情。他今日来此见到清扬,并非偶然。
清扬忍痛起身恭敬行礼,自知言多必失,所以并不开口。她客气福身后,又蹒跚着端坐回墙角几根枯草上。
沈玄毅见她身体不适,态度冷淡,不怒反笑,蹲在她身旁,神秘兮兮说道:“这么多年丧家之犬,怕是不怎么好当。”他故意停顿,似笑非笑等着清扬表态。
清扬心思一沉。
“将军的话清扬不太明白。”她还不明就里,所以也只是故作淡定,客气回话,不经意间抽动一下嘴角,右手缓缓挪到左膝。
“你明不明白我不得知,但是我想,柳昭仪一定感同身受。”沈玄毅蹲得脚麻,索性一同坐下来。他看起来十分享受这次交谈,瞥着清扬怔怔的样子,对于自己说出的话的效果也是十分满意。
清扬笑得更不自然,一门心思想逃离沈玄毅:“牢狱里湿重气寒,恐对将军贵体不利,还是离开得好。”她刚一起身,却被沈玄毅大力拽回怀中。她的一双手在身后被紧紧钳住,难以动弹丝毫。
沈玄毅习武多年,控制住一个清扬简直小菜一碟。他还闲着一只手,定要将这只手物尽其用,于是清扬脸上、身上多了条不安分的“蛇”。
“我久不经风花雪月事,如今,倒有些思念从前。”清扬隐隐感觉,眼前的沈玄毅有些陌生。她还记得在摇春阁时,沈玄毅私下里常被称为儒雅浪子,他的风流韵事也常是底下姐妹闲时谈资。只是世人皆知他好色,却不知再放浪不羁的人也曾痴情过,不过对象肯定不是清扬。
“将军自重!”清扬也是见过世面的,不做二八少女那些无谓挣扎,却也不坐以待毙,力所不及便出言反击:“你究竟想要如何?”
沈玄毅爽朗笑出几声。“我要你将柳姁真正身份公诸于世。”他的确对清扬没有多少兴趣,既然能开门见山,也懒得拐弯抹角。
“柳昭仪便是柳昭仪,这就是事实。”清扬揣着明白装糊涂。
沈玄毅一把推开清扬,面色铁青,周身散着寒气,立在她面前:“你若按我说的做,便可免了这牢狱之灾。若是不听,他日你上黄泉路时,别怪没人帮你。”说完,他又蹲下身,大力捏住清扬下颌,发出声声冷笑,仿佛带着地狱的寒气,“你仔细考虑,我过几日再来,你还有一次机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希望下次再见到你,这张嘴里,不会说出今日这番蠢话!”
沈玄毅说完扬长而去。清扬只觉得他再多捏片刻,下巴顷刻间便能碎了。只是此刻并非计较个人得失时,听沈玄毅口气,想必他已知道了柳姁身份。可若只有他一人知道,又何必硬要清扬将此事公诸于众?此事事发,柳姁必然一死,沈玄毅没有理由要她性命。如此想来,只怕沈玄毅身后还藏着始作俑者,而这个要柳姁命的人,肯定还只是对柳姁身份有怀疑,并没有十足证据说明她是萧衡之女。可这终究是个隐患,柳姁头上,此刻正悬着一把忽隐忽现的剑。思虑至此,清扬全身一冷,不禁打了个寒站。
“来人呐!来人!有没有人!来……”
“闭嘴!叫什么叫!”小卒刚在一众伙计那里赌输了钱,听见有人吵嚷,气不打一处来。于是厉声呵斥清扬。
“这位大人,宫中近来可有发生何事?”清扬陪着笑,低眉顺眼求解。
小卒却只是冷哼一声,“跟你有关系吗?命都保不住的人,还有功夫管宫里的事!”说完扭头就要走。
“大人!大人且慢。”清扬在自己身上乱摸一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值钱的玉簪,“大人,这个给您,麻烦您帮我通传,说罪人清扬求见皇上。”
小卒拿过簪子,掂量几下,笑逐颜开,随后又过河拆桥地嘲讽道:“好啊,等我那天当上将军,我一定带皇上去你灵牌前走一通。”
那人说完,再不听清扬任何挽留。
虎落平阳被犬欺,落毛的凤凰不如鸡!
越是卑贱的人,越是势力,越是目中无人。
无奈沦落至此,清扬也只能吃哑巴亏,她不免回忆起萧家刚刚衰败时的种种,落井下石的,袖手旁观的,等等。这样一想,心里更加忐忑不安,宫中诸事百转千回,意外和明天,永远不知哪个会先来。
沈玄毅坐在明媚的钟沥宫中,炉中焚香袅袅,温暖如春。
亓琚一身单薄装束,香肩酥胸若隐若现。她亲自端来茶水,刚刚放到案上,便被沈玄毅压在身下。
“哎——”亓琚轻轻推开沈玄毅,掩嘴发笑:“莫不是那清扬,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见了一面就足以让你这般欲火焚身?”
沈玄毅禁声笑了几下,理理衣襟端坐好,含在嘴中一口茶,漱漱口又吐出来。
亓琚看得恶心,但也只是微微皱了下眉头,又着笑脸贴上去。
“玄毅,清扬究竟怎么说的?”
沈玄毅闻言,面色一沉。他扭动身体避开亓琚,冷冰冰地递过去刚才自己的漱口茶水,示意她喝下去。
亓琚紧咬着牙,犹豫不前,眼角眉间的反感显露无疑。可就在她颤颤巍巍,要去接过杯子时,沈玄毅却将茶水往地上一泼,收回桌上。
“皇后之位,后宫大权,果然比得过世间一切。”沈玄毅无奈摇头,苦笑不已。
亓琚明白他刚才是在试探自己,脸上露出“忍无可忍,还需再忍”的表情,软塌塌倒在沈玄毅身上:“我知你心里怪我。当年之事,我也无奈。若我进宫后仍与你纠缠不清,我这条命算不得什么,若是牵连到你,是万万不可啊!”
亓琚是天生的戏子,她的一颦一笑,一声抽泣,一滴泪,仿佛都精心设计、反复排练多次。
沈玄毅看着她滚落的眼泪,还是软下心肠:“真心与否,我不再纠结,好了好了,是我错了。”他贴心为她拭泪,枉顾这泪中的虚情假意,他只当全是真情。
目的达到,亓琚不再抽泣,羞答答地凑到面前,吻上他的唇。沈玄毅积极回应,渐渐闭起眼睛沉浸其中。亓琚却缓缓睁开眼,目光凛冽,再无半点柔情。
时光倒流,天上白云逆行万里,河边砍掉的柳树重生,亓琚放下繁复发髻,沈玄毅发间没了银丝。
银装素裹的街道,皑皑白雪上,唯有两双脚印一前一后钻进幽深小巷,在闹市中寻得一抹僻静。
二人停在一处,脸上还带些许稚嫩的沈玄毅,从袖中拿出金光闪闪的一物,亓琚忽闪着的一双大眼睛里映着金光。
“玄毅,这个真好看!”亓琚嘴里哈着气,手里把玩着一根金镶玉的发簪,“这样戴好看吗?这样呢?”她反反复复插到头上又取下来。
“你喜欢就好!怎么都好看……”沈玄毅挠挠头,一说话二人口中的白雾交融到一起。他羞涩地笑着,明明不好意思抬头看心上人,却还忍不住,时不时抬眼偷瞄。
亓琚托起沈玄毅的脸,从他的眼睛里端详戴着发簪的自己。沈玄毅越看越害羞,脸红到脖子,亓琚看见后,“噗”得一声笑出来,她轻轻拉起沈玄毅的手,在他手心写下“亓琚”二字。
“从今后,你的手心里,只准有我一人。”亓琚的语气中五分撒娇,五分霸道。
沈玄毅郑重点头,他当那是承诺,看得重于泰山。手心感受到那双水葱似的手指,温凉似玉,他不禁心疼地捧起来,小心送暖。
雪花不知何时,又陆陆续续翻飞在天地间,二人仰头去寻白雪来处,累了便低下头,相视而笑许久。
突然远处传来粗鲁叫骂:“小兔崽子!你给我站住!让你敢偷家里钱!”沈玄毅的母亲手拿扫帚,火急火燎追上来。
“快跑!”沈玄毅紧紧拉起她的手,向前狂奔,亓琚发上的雪花飘落,纷纷拂过面颊,沾染了她的体香,弥散在空中。她那模样像极了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沈玄毅当时就暗下决心:琚儿,日后我定娶你!
时过境迁,原来以为的一曲梁祝,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个人的独角戏。物是人非,是世间最无奈、最悲哀的写照。
多年后深秋。时间、地点都已不同,人心易变。
“沈玄毅,你配不上我,亓家的女儿不可能嫁于匹夫草草一生!”亓琚金装玉裹,一身华服,画着精致妆容。亓府门前一片喜红,而那个要娶她的人并没有出现在眼前。
“琚儿……”沈玄毅话未说完。
“从今往后,你我互不相干。”亓琚语气决绝,毫不犹豫坐上马车。
喜乐响起,在沈玄毅听来分明就是自己爱情的丧乐,刺耳难耐。“当啷”一声被淹没在喧嚣里,他精心准备、藏在袖中的玉簪应声摔碎。
那夜,他独自一人在两个人的老地方呆坐到天明。
破镜难圆,那就再买一面,只是它永远不是之前那面。不能相提并论,不可同日而语。
后来,他随便娶了位妻子,又给了刘隐大把金子,做了一个阉人的儿子,买到了“将军”这一高职,流连烟花之地,甘当那些他眼中庸脂俗粉的裙下鬼……只是心中的伤无法愈合,渐渐的,风花雪月也成了无聊事……
后来,她做了昭仪,没有爱上皇帝,却钟情于权力。
陌生和熟悉,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月停正中央,宫中传来打更声:“二更了——天干物燥……”
亓琚心事重重,难以入眠,她看了一眼身旁熟睡的沈玄毅,蹑手蹑脚披了件大氅,来到院中。
金鸢闻声上前。
“太后那边如何?”亓琚眉头深锁忙问。
“皇上将消息死死封住,不透半点风声。”金鸢摇头回话。
亓琚听闻,面色更加凝重,不耐烦地挥挥手,一个人坐在香炉前忧心。
三个月前,一向朗健的亓太后突然中风,卧床不起,往日里爱美又好面子的她,如今是眼歪嘴斜,不能言语。
皇后之位还未到手,一直以来倚仗的靠山先一步崩塌,亓琚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尽管她早在朝中培养了相当的势力,而且原属太后的人里,也有些已经投到自己麾下,但也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蝼蚁。真正有分量的刘稳,还分不清是敌是友。
若是一般皇帝,以她现在势力也就够了,只消诸多大臣一同施压,要求刘濬立亓琚为后,此事便十分简单了。偏偏刘濬向来不顾这些,在他眼里,江山、天下,不过是脑海中的抽象存在,皇后便是妻,妻只能是心爱之人。
先前是有亓太后与他对峙,这是他立柳姁为后的唯一障碍。东朝以孝治国,刘濬恪守祖训,不敢公然违拗母亲意思。如今太后一病,算是让柳姁的皇后之路畅通无阻。
若是能见到亓太后,此事便大有转机。偏偏刘濬又借以孝之名,行软禁太后之实。对外是说他日日夜夜守着母亲,还特意休停朝事,以求一心一意照顾太后。其实太后身边不过一位太医和几个宫人,沾太后“福气”,他们也被禁足在敬禧宫。
三个月里,亓琚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她甚至不知太后是否还在世。念此种种,教她如何寝食能安。
沈玄毅不知何时醒来,沉默着拿起自她双肩滑落许久的大氅,重新给她裹上,顺便揽住她,用身体给她取暖。
“这件事,对你来说,当真如此重要?”他强忍心痛,明知故问。
“事已至此,唯有我做成皇后,才可保亓家无舆,你我无忧。”亓琚想拉拢刘稳,借助沈玄毅是最简单省事的方法。
听到那句“你我无忧”,沈玄毅双眼亮起来,他转过亓琚身体,一脸的开心和难以置信。
“你我?你是说这样做也为‘你我’?”
世上最牢固的堡垒,除了自己,就是别人的真心。亓琚绝不可能放过任何拉拢他真心的机会。使劲儿点点头。
沈玄毅开心得像个孩子——都说男人只有在真正的爱人面前才会像个孩子。他紧紧抱住亓琚,眼睛弯成一条线。
“我会尽力说服清扬。至于刘稳,你不必再忧心,他是条聪明的狗,谁能养活他,他自己很清楚。”
等了许久,亓琚终于听到了自己一直盼望听到的,心中大石稍稍放下。她手上抱紧沈玄毅,只稍稍替他可悲一时,便即刻转换心思,继续想着接下来该如何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