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偏院。
说是偏院,其实就是个废弃多年的院子,带几间虽旧不破的小屋。
鳞亲自带他们过来,什么也没说便匆匆离开。临走时,偏院大门从外面紧紧锁起来。
庭院里不见人气,浓重的草腥味儿顶得人直犯恶心。也难怪如此,久久没人居住,那些疯长的杂草早已鸠占鹊巢,长得足足有一人高。虽有棵树,也早在不知何时只剩了一个躯壳。没有谷物粮食,也没有果子,连鸟儿也索性抛弃这里。偏东边有张石桌,四个石凳,东南角一口破井静默着,任由沧海桑田。
福贵看着眼前一切,不禁惊叹:“宫中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柳元章哼哼苦笑:“没让你睡进棺材,已经皇恩浩汤了。”
福贵听后满脸愧疚。那日之后,柳元章就知大事不妙,断言皇上不仅会知道,而且不会再容忍。福贵自认为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终究还是小看了刘濬的能力。如今肠子悔得青了又青,细想当初清扬说姁儿思念郤愔的那番说辞,明明漏洞百出,他竟没有丝毫怀疑便上了船。自己蠢笨活该落得这样下场,只是连累了柳元章……
柳元章倒没十分埋怨谁。面对岔路,该往哪走,其实是老早就定好的。你做和不做选择,做什么选择,也是冥冥注定的。他拿着包裹进屋看看。
房门一开,久未惊动的尘土扑面而来,二人往后连连退了四五步。
“老爷,您先在院中坐会儿,我收拾好您再进来。”福贵见状,愧疚更甚,扔下包裹开始四处寻找可手工具。找了半天,也就见到两个长着蘑菇的木桶。有木桶,先打些水也好。结果刚上手一提,其中一个的提手便碎了,湿湿腻腻弄了一手碎木头。他叹了口气,拿着唯一的桶走到井边,往下一扔,惊起一片飞蛾,福贵始料未及,吓得险些失了这唯一的工具。
骄阳似火,福贵不多时便汗流浃背。好不容易打到水,却没有碎布,蒙头盖脸得去房里找,才发现连床帐都没有。福贵默默咽了口唾沫,解下腰带浸到水里,先擦把脸,之后便开始一处一处清理。
一直忙到月挂树梢,才终于有个暂且能睡的卧榻。他扶柳元章过去,自己则倚着床,坐在包裹上,将就一夜。
福贵劳累至极,很快发出轻微鼾声。柳元章仍在盯着窗外,惨白的月光下,院中草影迷离。他实在无心睡眠,于是便看着一只蜘蛛,在福贵刚刚清理干净的窗框边又织成一张网。
住了一辈子的济世堂,熙攘了几十年的济世堂,迎来送往许多人的济世堂,百年后也会是这幅光景。
第二日醒来,门前多了日常用品,被褥、铜盆,吃喝穿用一应俱全,唯独没有笔墨纸砚。
柳元章看了一眼便明白,刘濬这是在告诉他们,二人住在这里的事不准任何人知。
福贵看了看东西,听柳元章说了意思,又开始默不作声地开始收拾。
不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起来轻松的日子里,满满塞着空虚。每时每刻的无所事事,整日整日的周而复始,思念有了肥沃的土壤发芽长大,那长出的藤蔓紧紧缠绕二人,陈年往事成了仅有的谈资。
“老爷,皇上要困我们到几时?”福贵两眼泛光盯着紧锁的大门。
“困到再也困不住你。”柳元章哑然失笑,“像那棵树一般时,也就自由了。”
福贵闻言,眼中光芒即刻暗淡,他抬起头,双目空洞地对着头顶一方蓝天,两脚无奈地踩着身下一块土地。
或许还是有希望的……
福贵脑海闪现一人名字,那颗心又再次有力跳动起来——除了我死,还有它亡。
可是,生活并不是有了期盼就能万事大吉。
荒芜萧瑟的偏院,不过几里之隔,便是热闹精致的别苑。
此时此刻,别苑内所有宫人正有条不紊地搬运着大件小物,刘濬也在一旁事无巨细,时时处处替柳姁在桐园打算。
而柳姁反倒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只披单薄一件披风,斜倚在院中石榻上,欣赏着人来人往之景。
诸事耽搁下,四周风景已见秋意。石榻过凉,刘濬难免担心,走上前来准备将她抱进房里。
柳姁轻轻摇头拒绝。
“女乔,去拿几床被褥。”刘濬由着她在此,前提是要隔断身下寒气。
柳姁任由他摆布,表面看起来的好气色,不过是借了药气。这才刚坐一小会儿,手脚便冰凉了。刘濬将她双手捂起,温暖自指尖流淌至全身。
曾经,似乎有人也这样替她暖过手。
柳姁心中一颤,缓缓将手收回。刘濬刚要再去握住,她轻飘飘的声音响起。
“路上,可否容我再去济世堂看看?”她眼里满是期待,心上各处密密麻麻写着后悔。那日好不容易能回去一趟,还未能和爷爷好好说说话便走了,难免遗憾。
刘濬看不穿她真正想法,但是清楚济世堂她是左右回不去的。还好,他早早便料到柳姁会有此意,心里已经有了说辞:“你如今体弱气虚,回去难免让长辈挂心。”他替柳姁整理好一缕头发,语气宠溺,“还是等好些再回去吧。”
柳姁虽然失望,但觉得此话有理,于是点头答应。
用过午膳,柳姁身边只带着苜蕖一人,离开别苑。
清扬曾极力反对过她的决定,认为苜蕖才近身侍候几天,不足以做到事事周到。除了自己,也就女乔能放心托付。
不过,很明显没起作用。
柳姁自然有自己想法。尽管相处时日短,却也看得出苜蕖是一根直肠通到底,心无城府、简简单单的女子,认准谁便一心为谁。女乔若在身边,以她憨直不谙世事的个性,定会百般游说柳姁饶过菖萸,她如今精疲力竭,眼前耳边只求清净,实在无力再去迁就女乔。更况且之前菖萸的种种已令她心寒至极,偏偏女乔又明知一切却一言不发,寒上加寒。
路上无聊,柳姁随意一翻身边小匣,看到一面铜镜,便拿起把玩。镜中映出一张憔悴的脸,她缓缓转头,仔细端详着眼角那朵绽放的浅紫。
几日前,刘濬在案上铺开白纸,抬笔画出十几支形态各异的桐花,大小都与柳姁左眼边的差不多。
“此去桐园,我不能同往,你且挑一种你喜欢的学学。”刘濬眉眼带笑,仿佛柳姁就是世间所有美好事物。
柳姁跪坐在桌案的另一边,拿起佯作细看,心思却并不在画上,愧疚与悲哀在体内翻涌澎湃,如同潮汐时鼓荡在海中的帆。
“都不好?”刘濬见思量许久,不免忐忑。
柳姁晃过神儿来,摇摇头,随意指了一朵给他看。
刘濬嘴角微扬,起身坐到柳姁身边,刚要拿起她的手一起临摹,柳姁“忽”得抽离。
她不敢直视刘濬的脸,不愿去看也不想猜测他的表情。心有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你不必这样待我。”柳姁已经分不清自己对刘濬是愧疚,还是爱。如果没有清扬的一句谎话,如今二人恐怕还是徒有夫妻之名,相敬如宾。
只听刘濬一声轻笑,幽深瞳孔不见丝毫波澜,他站起来,故意和柳姁保持一步远距离:“聪慧如你,根本不必我教。”
刘濬答非所问。
柳姁低着头,内心挣扎许久,却在她看向刘濬那刻,刘濬已经开门离开。
想到这里,现下颠簸在马车中的柳姁长长叹了口气。
随行的苜蕖隐约听到声响,忙问一句:“娘娘可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停下歇歇?”
柳姁摇着头,随后才想到苜蕖看不到,于是懒懒散散开口道:“不必。”
苜蕖听她语气中带着倦意,于是识相闭嘴不再询问。
大约一个时辰后,一队人马停下来。
车至桐园,鳞带着一众下人将东西物品归置好,就速速离开。
桐园位于长安城偏东南角,独门独户的大院,方圆几里鲜少人家,安静有余,热闹不足。尽管如此,却也比宫里轻松。没了令人窒息的权力压抑,少了扰人心神的聒噪,柳姁顿时觉得神清气朗,那双看向天际的眼睛也多了光彩。她不禁多呼吸了几口气,脸上也有了笑意,随后长长舒口气。
苜蕖不解娘娘为何老是叹气。
这时,耳边传来脚步声,柳姁收回目光,循声望去。
静女匆匆自远处跑来,原本高高兴兴的,待看到她的面色,心里“咯噔”走空,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却犹犹豫豫不敢,再试着去握握她的手,纠结半刻还是算了。这也不能,那也不得,脸上无力地露出心疼。
柳姁知道她在关心自己,只是摇摇头道:“我身体无妨。”
见她笑得不勉强,静女这才暂放担心,也跟着笑起来,嘴里“啊啊”几声,像常人一般打算说出喜悦。
苜蕖也是聪明的,见静女只是发声却不说话,再思量“静女”这个名字,心里估摸了个大概。
柳姁钻出三人的小圈,走到花园旁,微风流转,挑起丝丝甜甜花香,她情不自禁闭上眼睛,用张开的双臂,用扬起的面颊,用飞舞的青丝,去收集夏季的芬芳。双脚蠢蠢欲动,她一点一点旋转起来,脚步声如同鼓点,越来越快。
静女人如其名,一旁安静浅笑地看着柳姁翩翩起舞。
尽管能感觉到心脏在有力跳动,可毕竟还在病中,双腿力不从心。柳姁太过大意,突然毫无征兆地扑向花圃。
苜蕖还沉浸在鸟语花香里,一时没反应过来。说时迟那时快!就见静女箭步上前护住柳姁,二人一同摔倒。躲在静女怀中,柳姁只受了些惊吓。
“娘娘!娘娘!”回过神儿来,苜蕖连忙过去,“娘娘恕罪,可有伤到哪里?陈太医,陈太医……”苜蕖这马后炮打得十分响亮。
“那里就那么娇弱!快别喊!扶我起来。”柳姁十分不满苜蕖的大惊小怪,自己起身,顺势也将压在身下的静女搀扶起来,“你如何?”
静女先是满脸着急神色给柳姁掸着灰尘,见她这样问,十分欣慰地摇摇头,示意自己也无碍。
“还是让太医看一下的好。”柳姁实在不放心,这话说出来也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静女先是使劲摇头,“啊啊”发声,连带比划,随后又捏捏胳膊,敲敲腿,意思是自己真的没事。随后看到柳姁脸上有些不悦,才慢慢停下手上动作,脸上又露出幸福神色,笑着,也无奈着点头答应。
柳姁见她答应,便转向苜蕖,出言责怪:“这不是宫中,我也不是纸娃娃,你不必事事小心紧张,没事不要大喊大叫。”她边数落着苜蕖,边往前走。
苜蕖悻悻应了句,满脸苦相看看静女,静女目光慈祥的看了她一眼,摸了摸她的头,便又把所有注意力放在柳姁身上。
柳姁走走停停,连她自己也惊奇时隔多年,仍旧能清楚记得园中各处小路。世人只道青天白日踩过土地的贫瘠,夜黑风高沾过水坑的泥泞,才算熟悉一处路,殊不知梦魂本就一体,午夜梦回时,她常常在这园中流连忘返。那是美梦,可惜噩梦太过强势,不愿与分出一丝一毫给别处。所以连柳姁也忘记自己对这里的迷恋。
柳姁心心念念的那棵参天泡桐,如今真实立在面前。桐园中的桐树花期较外面晚,如今树上还是一片绿蒙蒙,偶有几朵着急绽放,尽管不能散出浓烈花香,但却别具韵味。
桐树下架起一座秋千,清风荡漾时,它也跟着摇晃。
柳姁看了,眼底生笑。
静女看出她的意图,快步上前用衣袖将秋千简单一掸。柳姁其实本就不怕脏,却还是安静等着静女结束——毕竟她年长自己许多。静女“啊啊”叫着,招招手,示意她可以坐下,柳姁开心点头,一屁股坐上去。
先是静女推了几下,便被苜蕖取而代之——她也晓得尊老爱幼。
柳姁与苜蕖年纪相仿,玩心重过一切,觉得秋千是荡得越高越好。只是随着起落幅度的增大,静女脸上的笑意渐渐褪去,表情越发紧张起来,她开始“啊啊”叫着,上前要苜蕖停下来。
只是二人正在兴头上,哪里肯听。
“你不必担心!”柳姁“咯咯”笑着宽慰静女。
静女自然不肯,尽管柳姁笑得十分开心,可哪怕只有半毫的危险潜伏,她都不愿冒险。固执的扯着苜蕖要她住手。
“苜蕖!不许听她的!”柳姁皱起眉头,恼怒呵道。
“是!”苜蕖也正玩得起劲儿,此时此刻跟柳姁是一条心。她比静女年轻,却不怎么力壮,不过稍占优势。在静女的干涉下,柳姁开始荡得晃晃悠悠、歪歪扭扭。
“静女,你,你快停下!”柳姁有些头晕。
静女听她声音慌乱,一时着急,硬是扯住了秋千一边的绳索,柳姁猝不及防,左手一滑,右手又抓了空,整个人甩了出去。
苜蕖惊恐呆楞,连如何发声也忘了,半张着嘴定在原地。
静女扑身上前,可是距离实在太远,她扑了个空。
柳姁正等着身体传来尖锐疼痛,却在将要落地一刻被一抹蓝色身影捞起,之后便稳稳坐到桐树枝桠上。
“我早见你们要出事。”刘浅站在柳姁一旁,如履平地,众人惊魂还未定,他反倒先打趣起来,“静女,你就是管的太多。”他飞身下来,扶起静女。
柳姁连连点头赞同:若不是静女多事,她也不至于险些摔跤。
谁知刘浅还有后话,“若你任由她去,她只怕能飞更远。哈哈哈……”
柳姁闻言,气急败坏,忘了自己如今是坐在树上,撑身往下一跳,打算跟刘浅好好理论理论。
“啊——”苜蕖惊叫着,捂起眼睛不敢看。静女推了刘浅一把。
刘浅反应迅速,稳稳接住了她。
“方才没能飞出去,便要此时飞下来?若不受点伤,你是不是不肯罢休?”刘浅不是刘濬,不会一味去宠溺柳姁。他一边揉捏着胳膊,一边连声指责。
“取笑他人之人岂有资格指责别人!”柳姁不让丝毫。
“忘恩负义!”刘浅狠狠回击。
柳姁嘴角邪魅一笑,突然换了副面孔,恭恭敬敬作揖,说道:“多谢公子出手相助,柳姁无意打扰公子偷窥,还望公子海涵。”她故意加重“偷窥”二字,借此讽刺。
刘浅若是听不出来此中深意,这事便可翻篇过去。
他偏偏听懂了。
“如何算是‘偷窥’,我一直都在此处!明明是你无礼,硬要钻进我眼里!”刘浅针锋相对。
“孔子曰,‘非礼勿视’,你一个男子躲在暗处看着女子,若不是‘偷窥’又是什么?”尽管许久不与人斗嘴,柳姁还是依旧熟练。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退让。眼看事态愈演愈烈,静女连忙上前隔开二人。
静女的脸突然出现在眼前,柳姁吓得一激灵,这才安静下来。她欲要再说什么,静女哀求似的拉住她的衣角,摇头制止。
柳姁“哼”了一声,转身离开。静女怕她怒急伤肝,紧紧跟在后面“啊啊”宽慰,却在跟了几步后看到柳姁偷偷笑起来,这颗心也跟着放下了。
或许心情郁结时,玩笑拌嘴是个不错的疏解方法。
苜蕖仍旧傻跪在原地,目不转睛盯着刘浅的脸。桐园之中,无要紧外人在时,刘浅向来不藏面貌,他刚出现时,苜蕖立刻跪下行礼,她怕皇上怪罪自己大意差点伤到娘娘,还想着要出言请罪,谁知刘浅一开口,将她一番话活活堵在喉咙里。看着二人的唇枪舌剑,苜蕖一脸茫然错愕。
见柳姁走远,刘浅也不再计较,转身离开时,见面前一动不动跪着一人,先是一惊,随后便明白了,不禁掩面笑起来。
苜蕖见过妖媚的女人,如今还是第一次见妖媚的男人。看得更加出神。
刘浅笑了一会儿,看苜蕖还在发愣,于是收起折扇朝她头顶轻敲一下,“这般盯着主人看,双眼也没必要留了。”
苜蕖总算回过神儿来,意识到这不是刘濬,慌忙磕头谢罪。可就算他不是刘濬,就这个面容相貌,也不是自己一条小命唐突得起的。
刘浅偷笑:“算了算了,你也不必这般怕我。不过今日之事还是只有一次得好,用你主子的话,我今日是恰巧‘偷窥’到,才能出手相救,若下次没有这巧事,你主子真的伤到一丝一毫,皇上可不会因你磕头认错便放过你。”
刘浅说完,“哗”一声打开折扇,脚步轻快离去。
苜蕖久久不敢抬头,待周围完全没了声音,才偷偷抬眼四处察看,见真的无人了,慌忙起身,一边揉着发麻的双腿,一边小跑着循着柳姁离开的路回去。她心里还在惊愕:世间竟有如此相像之人!
入夜时分,疯玩一天的柳姁早早沐浴入睡。她从未睡得这般安稳过,对她来说,难得一夜无梦。
静女在一旁轻摇团扇,她玩笑得赶走苜蕖,享受着和柳姁的二人时光。也就这种时候,静女才敢真的伸出手去触碰柳姁,指尖点到她柔软小脸时,心头一颤恍若隔世。静女湿了眼眶,模糊着双眼替柳姁掖掖被角,拢拢头发。动作轻的不能再轻,慢的不能再慢。
什么叫幸福?简简单单陪着所爱之人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