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玄毅”的模样,在四下幽暗的环境中,毫无准备地出现在面前,是往生者死而复生?还是借尸还魂?吓得柳姁瞬间感觉魂不附体,她控制不住自己因为恐惧而瞪大的双眼,和僵硬的身体,她呈现出一个佝偻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
沈淮牧只是扫过她半遮半掩的脸一眼,嘴巴紧抿了下,目光转向前方。他似乎很厌烦别人这样注视自己,可又十分无奈,只能翻着白眼笑笑继续前行。下属们很快赶上他的步伐。
寂静的宫夜道旁,又只剩下柳姁和打更舍人两人。
柳姁还未缓过神儿来,之前的记忆在触碰到熟悉的一张脸后,卷土重来!
她站在沈玄毅的身后,看着他执意往凤宁宫外爬,而自己手中握着的长剑也执意也饥餐他的鲜血,柳姁连眼睛都懒得眨,甚至连眼珠都倦怠着动,不放过长剑刺破他脊背时的每一帧镜头。因为戳到了脊骨,剑在他体内走偏,鲜血没有四下飞溅,而是顺着伤口汩汩流出,眼睁睁看着沈玄毅成了暗夜中的“血人”……
“苜蕖?苜蕖?”打更舍人往前走了几步后,转头发现柳姁没有跟上来,还在依旧呆立在原地。于是就疑惑地边往回走,边叫着她告诉自己的名字。
柳姁还没有从往事中跳脱。
我来动手,祝你好死……这句话是沈玄毅说的,也是柳姁说的。短短的八个字,耗尽了一个人的命,拷问了一个人的良心。那把剑穿透沈玄毅脖子后,腥甜气染上了柳姁鼻尖,若非是那件事,她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也可以如此狠辣……
“苜蕖!”屁话朱叫了她许多遍,她却一直没有回应,屁话朱有些烦了,便把嘴贴近了她的耳朵,声音稍稍提高地又叫了一声。
“啊!”柳姁终于被惊醒,她呆着模样,看着一脸不悦的屁话朱,接着又朝着“沈玄毅”离开的方向看过去。
她还在慌张着,却听见身后的屁话朱“噗”一声笑出了口水。现下换成柳姁生气了,她瞪着屁话朱,差点拿出娘娘的口气骂人。
“你是不是把他当成了沈玄毅将军?”屁话朱眼睛看着柳姁,头朝着侍卫离开的方向扬了扬,“他是沈将军的胞弟,现在的御前总领事,沈淮牧。”
沈淮牧?胞弟?
听了屁话朱的解释,柳姁尽管松了口气,但仍旧惊魂未定。她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经过这一个小插曲,二人继续前行。只是在往前走的路上,柳姁心里更加七上八下,她整个人陷入自己的恐慌中,之后屁话朱说的一字一句,都没能再收进耳朵里。
又走了大约一刻钟,屁话朱停下来,柳姁失魂落魄地,没能及时停住,撞到了他身上。
柳姁连声道歉,屁话朱掩面笑着。
“你胆子还真小啊,还在想刚才的事啊?不过想来这沈将军死的也蹊跷,连个正经死法儿都没公布,听说也没能留个全尸……”
“够了!”柳姁实在不愿意再记起任何的细枝末叶,厉声呵斥他闭嘴。
从一开始就被以礼相待的屁话朱,虚荣还包在心上,面子上哪能受得了柳姁这样突然一句呵斥,瞬间阴下脸来。
“过河拆桥了是吧?我帮你帮到底了,你就一脚踹开我是吧?你不过是个舍人的姘头,凭什么冲我耀武扬威?!”他开始不管不顾地在太医院门前大喊大叫,反正在宫中“对食”一事颇多,但就是上不了台面,而且被人发现后,结成对食的两个人还会受刑,他不信“苜蕖”不知道这件事,打算先这样吓吓她。
谁知柳姁根本不清楚个种危险,当然她也没必要害怕。不过,福贵不是太医吗?太医怎么会是舍人?舍人不是……净过身的男人吗?
“什么意思?福贵他……”柳姁顺着他的音量往下接话,没有丝毫害怕的模样,只是一脸的困惑。
她的反应倒是打了屁话朱一个措手不及,他悻悻往后退了几步,避开柳姁的咄咄逼人后,惊讶地笑了几声。
“你竟不知你的情郎已经成了假男人?你是从冷宫混出来的吧?你根本不是凤宁宫的人!”屁话朱看着眼前的女人,觉得甚是不可思议,同时也怀疑起她的身份。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少些废话!”柳姁是真的着急了,她烦躁地掀开斗篷的帽子,冷着一张脸命令道。这副嘴脸和方才简直大相径庭。
屁话朱被她的气场压制住,紧张地往后退了几步,潜意识里觉得此人大有来头,不敢再硬气地怼她,咽了几口唾沫后,乖乖听话。
“福贵究竟是个什么身份?他不是太医吗?”柳姁蹙着眉头,两眼有些干涩,在昏暗的宫灯下黯然无光。
“是,不,不,不是……”
“少废话!什么是不是的!说话清楚些!”柳姁打断了他结结巴巴的句子,对于真相的畏惧和渴望,令她的心颇受煎熬,相由心生,她现在异常烦躁,脸色自然更加难看,声音难免更加严厉。
“福贵从不是什么太医,太医院偏院不过是,不过是个宫中废旧的房子,早已经不再隶属太医院了,而且,而且,近日宫中多流言,说,说皇后娘娘和福贵有染,就在几日前,福贵,福贵亲自出面,说,说他早在入宫之初就净了身,刘稳大人都亲自验过了……”屁话朱是真的被柳姁的气势吓到了,一张溜溜的嘴皮子也开始有点不利落,不过好在还是把话给说清楚了。
还不如不说。
柳姁听完,暗淡的眼睛荧荧发亮,一行泪夺眶而出后,千行泪前赴后继地滑落在脸上。她哽着喉咙,喘了几口气来定神,但是完全没用,于是只能半哽咽,半嘱咐地催促屁话朱离开。
“无论,无论谁人问你,都不要,说起今晚的事……更不要说,你见过苜蕖,这样才能保住你的命……快走吧,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起……”屁话朱告诉了她所有的事,尽管是无心之失,却也算是错。柳姁心底已经开始对刘濬生出怨恨,若是让刘濬知道这怨恨从何人嘴里生出来的,此人一定性命不保。因为柳姁知道自己和刘濬在某些方面是同一种人,这件事换成是她,她就绝不会让坏她事的人活着。
屁话朱尽管不明所以,却也知道兹事体大,不敢大意。眼前这个名叫“苜蕖”的宫女,恐怕没那么简单,自己稀里糊涂地惹上了麻烦,已然追悔莫及,恨不得立即逃离,柳姁给了他这个空子,再不走就是傻子了。说时迟那时快,屁话朱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太医院偏院本来就偏僻,鲜少有人来往。屁话朱一走,整个巷子里就只剩下柳姁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
二人来时提在手中的灯笼,现下正歪在地上,里面的猪油侧翻了,淌了一片灯笼纸,火舌顺着猪油燃食着灯笼,在柳姁身旁一侧燃起不安分的一团火。火光照亮了一片天地,清晰了柳姁瘦弱的身形,只是那纤细的身体,除了虚弱,还有悲痛。她的泪没有停止过,一张脸完全被洗了一遍,仰起头时,泪水顺着下巴、脖颈,将衣领也浸得通透。眼中映出的是“太医院偏院”的宫头牌,恍恍惚惚的火光下,这几个字忽明忽暗,似乎写得是“太医院”,又似乎不是。
柳姁的脚似乎在门前生了根,眼睛也跟着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那几个字,但是她自己并不知道自己在盯着它们,她脑子里是空的,心是疼的,脸上火辣辣地。她的一双手不自觉地捏成拳头,为了刘濬而悉心留长、修剪精致的指甲直接陷进手心肉里,有的指甲不堪阻碍,已经翻折断裂,指甲缝中裂开小伤口,往外渗着鲜血,传着疼痛,柳姁却半点感受不到。都说十指连心,可能是因为心已经痛到极致,早就麻木了。
偏院里,福贵还在厨房里忙碌着,准备第二天给柳姁做药膳要用的药材,将其磨粉、炒干,所以还没休息,他方才似乎听见外面有人声议论,以为不过有是些无聊的人过来落井下石,除了叹几口气,也没太在意。此时再往外一看,隐隐瞧见又火光,有烟雾。他心里“咯噔”一声,以为是有人在纵火,害怕火势蔓延伤到柳元章,匆匆抬起步子出门去看。
门吱吱呀呀地被缓缓打开,柳姁形单影只的模样冲进福贵的瞳孔,她的一张脸上已经满是泪痕,在愈加暗淡的火光中,继续着莹莹亮光,看上去十分凄凉。
“姁……皇后娘娘?”福贵下意识又要叫她的乳名,只是突然想起流言,字吐到一半就变了。
柳姁心疼福贵极力被压制的真心,看着福贵明显憔悴的面容,知道他一向是爱干净的,如今嘴周竟然有了些许青黑胡茬……于是五官都揪成了一团,咬在嘴唇上的牙齿不自觉用力,娇嫩的皮肤不敌尖利,甜腥渗进口腔,柳姁和着唾液,将血生生咽到肚子里,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烧得更厉害了。
“皇后娘娘……”福贵以为发生了什么事,心忧不已,却又不敢表现得太过亲近,碍于自己的身份,主要也是在维护柳姁的名誉。
谁知柳姁却突然收起笑容,悲痛欲绝地从头上拔下一根发簪,朝着福贵狠狠扔去。这一举动打断了福贵的话,他不明所以,却十分担忧地看着她。
发簪摘下的一刻,柳姁的青丝没了束缚,扬在空中,她不愿意再看福贵一眼,随便挑了个方向跑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