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隐隐于市。
郤愔的归来似乎定住了医馆风水。萧姁在之后气色一日好过一日,只是记不太清发生在山洞的事,这本是好事,可她偏偏总是在尝试想起,所以经常一个人呆坐出神。柳元章劝也劝了,萧姁每次都是乖乖应下,一转身,她还坐在一边蹙眉。
几日后,朝廷不再派人追捕萧家遗孤,世人都传那两个可怜的小女孩死在了山洞里,死状极惨,不忍直视。如此一来,萧姁和萧陶就这可明目张胆地在长安住下,只是柳元章为防万一,还是改了两人姓氏为柳。
秋风清,秋月明,庭院里的金盏菊饮着风开放,稍有风起,就摇头晃脑。柳姁又站在屋檐下若有所思。
柳陶蹦蹦跳跳靠近,左一句“郤愔”,右一句“愔哥哥”,叽叽喳喳不停。柳姁只感觉一群苍蝇围着自己,吵得头痛欲裂,想说些什么,可又怕被妹妹赖上,索性装作不见,将地方让出来给她,自己转身离开。
柳陶说得起劲儿,像块膏药硬要黏在姐姐身上。都说孩子七八岁,处处惹人嫌,照柳陶这样,活不到七八岁就该被人打死。
柳姁还是懒得和她废话,再逃!柳陶倒是毫不在意,前脚追,后脚跟。这一来二去,柳姁忍无可忍。姐俩就因为一点小事吵起来。事后柳元章多说了当姐姐的几句,柳姁面上没什么,可心中委屈,一肚子火没处儿发。
福贵活了二十几年,年年月月的粗茶淡饭,养得人老实细心,因此独独他察觉到柳姁无处安放的怒气,不过没有老掉牙的长篇安慰,他只是默默烧好水,又在水中撒上一些凝神静气的药草。心情郁结时,此方最好。
柳姁没心情去注意细节,只是隐约觉得那里异常,也没深究,等洗澡水调好就一股脑儿泡进去。心神稍稍安定后,才恍然大悟,顿时心生感激,打算一会儿好好谢谢福贵。
这方法果然好,柳姁全身浸入热水里,从前不觉,现在才知水有多妙!简直如活物一般,上下游走后,自七窍钻入身体,顿时快意丛生,刚才的不悦尽数忘了,人也在这无穷的惬意中昏昏睡去。
“师父!福哥!我郤神医回来了!”流里流气的声音从前堂长驱直入。只是不巧,柳元章去出诊,厨房内的福贵,耳里塞满了柳陶细尖尖的废话,因此没有一个人搭理他。
“这么多天不见,就算不真想,也该装个样子让我感受一下医者的父母心吧!”郤愔满院子乱转,自娱自乐地打哈哈。他一间一间屋子地试探敲门,才发现医馆是真没人,“不会吧,就这么放心把医馆门四敞大开的,就算是真穷也该掩饰掩饰啊!”说着就走到柳姁房前,他还是敲敲门,谁知柳姁刚刚睁开眼睛,他就把门推开了。
深秋的风乘机涌入,撕开青缦逐香而去。柳姁一个寒战,打个喷嚏。
“哟!你好了!”郤愔认出这房间,很自然地准备走进去。
“谁!”房里的人可不承认和他很熟。这不怪柳姁,那晚过后,第二日郤愔又离开了,她根本没清醒着认识过这个人。
郤愔一停,接着呵呵笑着关门,人已经站在了房里。
“我说你这个人狗改······”话一出口,郤愔自觉不雅,生生把后面咽下去,只是那话中本有个“屎”字,他想到这不由得喉中一紧,赶紧转移话题,“要不是我救了你,你早成了粪坑里的……”
“放肆!女子沐浴,你一个男子不知避讳,还在这口出秽言!”柳姁赤身裸体的,只顾着满脸通红,又生怕移动分毫便会春光乍现,只能紧张地僵坐在水中。
郤愔没再言语,悻悻出去。他是真没往里看,根本不知道她会在大白天洗澡!
屋里柳姁小心转身,确定房中只有自己后才迅速起身裹好里衣,换上一件鹅黄色广袖齐腰单襦裙,用碧色发带随意将青丝束在身后。定定神,开门算账!
刚迈出一步,就被不知何处伸出的一只脚给绊了,眼看着要掉下台阶,可却半空被人拦腰抱进怀里。
“还没记起我?”郤愔是在报复她的遗忘。
“男女授受不亲!”柳姁红着脸大力把他推开,“记起如何?忘记又如何?”她反应算快,看出郤愔在戏弄自己,出言反击。
“白眼儿狼!”郤愔耸耸肩,无奈摇头。
柳姁阴着脸:“狼知羞耻,眼前却遇无耻之物,那你岂不禽兽不如?”
“你!”郤愔一时语塞,“······我不跟你说了!”
这话……不一般都女孩子讲?柳姁被他那受气小媳妇的样子逗笑了。
“愔哥哥,你回来了!”柳陶同福贵一起来给柳姁送热水,老远就看见他,开心地飞奔过去。柳姁在她到前转身回了房间,将门重重关上。郤愔冲门一脸“我不跟你计较”的表情,然后甜甜叫了声:“小陶子,哥哥可想你了。”他这是故意的。
柳姁果然中了激将法,话音刚落,房门再次打开。福贵见势不妙,先一步拽过柳陶。果不其然,一盆温水浇了郤愔个透心凉,“算给你洗尘了,不谢。”房门又重重关上,整个动作下来,行云流水,干净利落。热闹过后,只剩下郤愔滴着水目瞪口呆。
“你怎么不先救我啊!”郤愔倒先把矛头指向福贵,之后对着门破口大骂,“泼妇!毒妇!泼妇……”
“哎呀,快走吧,要不一会儿更丢人。”福贵用力憋住笑,拽着他离开,郤愔看着他,一副“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的欠揍表情,被福贵生生拉走。
这一闹,道谢的事儿忘得一干二净。
晚饭时,郤愔不停打喷嚏,柳陶人小鬼大像模像样帮郤愔拍着背,福贵让笑憋得总呛米,柳姁留在房里。柳元章一头雾水,抬抬眼皮看看郤愔,再看看其他人,不清楚自己这徒弟究竟怎么得罪了人,连生个病都能让别人乐不可支。
郤愔看着福贵那一张憋的通红的脸,暗暗表决心:“毒妇,你给大爷等着!”
清晨里,整个庭院被还未南飞的鸟儿唤醒。柳姁应声起,还是昨日一副随性装扮。她深吸一口气,发丝在微凉的晨风中不时飘飞。她轻抚着左眼角下,这几日对镜,那疤痕愈发显眼。记忆凭空的消失已经让她自卑自己的不完整,如今脸上又这般。
“晨起遇毒妇,心中满凄惨。可悲啊,可叹啊······”郤愔整理着面前的草药,一张嘴就改了这伤感的画风。
柳姁表情淡淡地看向他,没着急说话,上下打量他:郤愔生得清秀,浓眉下一双深邃的眼睛,鼻梁高挺,唇红齿白,他约莫有十三四岁。一副好皮囊,只是浑身上下满是市井之气。
郤愔奇怪她竟不还口,提提眼皮。柳姁没想到他会看过来,两双眼睛就这样没防备的对上。
惊鸿一瞥!晨光下的她,不染纤尘,不食烟火,如水中之莲,可远观不可亵玩。
她脸上飘起红晕,快步走向别处。郤愔忙上前拉住她的腕:“毒妇。”柳姁的羞涩之姿瞬间消融,一把推开他,笑着,像模像样地整了整衣裳,她已想好了对策。
“小女子不知公子为何阻拦,正巧最近正读《诗经》,有些地方实在不懂,看公子气骨不凡,可否帮帮在下呢?”
看着她的态度,郤愔有些糊涂,但还是一脸“谁怕谁”的表情着应下。
“《诗经》鄘风中有篇《相鼠》,开头的句子我就不明白,‘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公子可否替我解释解释?”柳姁微笑着看郤愔的脸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绿。
“你!”郤愔被问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在为昨日之事耻笑自己不知廉耻,连老鼠都不如,有何颜面活着,“我本见你面容姣好,谁知竟有个毒辣之舌!”
“最毒的妇人心也是最不轻易露的,你该谢我增了你的世面!”柳姁转身离开,嘴角一抹轻蔑的笑。
“你······毒妇,毒妇!”郤愔算是遇上劲敌。
“你若能耐,明日且给我想个别的称呼!翻来覆去一个词,你说得不烦,我耳朵倒要起茧子了!”柳姁边走边说,还忍不住回头多欣赏几眼他的怒火中烧。
“·······你等着!”人早就不见踪影。
郤愔气呼呼地来到厨房,福贵见到他很是受惊,忙看向日头,确定是清晨后对郤愔埋怨道:“你今日吃错药了?起这么早。我还以为已经晌午呢!”
郤愔白了他一眼,懒得说话。
“你不说‘君子远庖厨’吗?怎么跑这里来了?”福贵继续做早餐。
“福哥,不必准备那毒妇的饭,一肚子坏水儿!”郤愔咕嘟咕嘟的灌了瓢凉水,怒气冲冲。又想到她刚刚嚣张到不可一世的态度,又往头上浇了一瓢。
福贵靠近他,故作一脸担心地摸了摸他的头发,“哎呀,扎人呐。早听说过怒发冲冠,没想到还真竖的起来。”福贵幸灾乐祸,一看郤愔这样子就知道又在柳姁那里吃了瘪。
“福哥,以前没见你这么损,跟着那毒妇,你堕落了。”郤愔转身离开。
“爷爷。”院子里传来柳姁规规矩矩的问安,接着听见柳陶叽叽喳喳地埋怨,说不愿起的这样早。
“这姐俩真不似孪生。”郤愔暗暗想着。
无论柳陶说什么,柳元章都宠溺、认真的听着答着,脸上笑开了花。柳姁一直对爷爷说感激,其实柳元章又何尝不感激她们,自己无儿无女,收养郤愔时,郤愔也已经五六岁了,自己一直在着力培养他,根本没有放任他玩过。有了柳姁和柳陶,才感受到什么是天伦之乐。
这时,郤愔同福贵端出早饭,福贵的手艺很不错,如果不做大夫,做厨师是上上之选。
柳姁本要去接福贵手中的粥,郤愔却先一步将自己手中的小菜放到她掌心。柳姁笑着看他一眼,继续按部就班地将菜放到桌上,仿佛她本意就是如此。
一旁的柳陶屁颠屁颠坐到郤愔左边,她右边是柳元章,再是福贵,这样就只有郤愔右边的位子空了出来,柳姁犹豫再三,还是坐了过去。
看到她的眼神,郤愔心里竟然没有一丝怒气,可他还是故意恶狠狠地说了句:“毒妇!”。
柳姁似笑非笑盯着他,郤愔本来还奇怪,转念间就想到之前她的讽刺,有些尴尬的偷偷回视,一来二去却再不舍得挪开半点目光。那时在晨曦中,虽隔有一段距离,也足够让郤愔惊叹:“世间竟有如此无暇之人!”现在此人就在身旁,可以清楚的看向她清澈的眼底,可以轻嗅到她发间的清香,可以……看到她左眼角下的那条浅浅的疤。
“我本以为你会长记性,没想到秉性难移。”柳姁察觉到他眼神的走向,故作淡定地抬手遮住疤痕,傲慢地讽刺道。
郤愔一反常态,没有反击,只是安安静静开始吃饭。
“郤愔,真是相生相克啊!”福贵哈哈大笑,柳元章也跟着嘴角上扬。
柳姁偷偷看一眼郤愔,他冲她提了下嘴角,皮笑肉不笑。柳姁糊涂了。
郤愔对悬壶济世并没有多少雄心壮志,用他的话说是:“本公子志不在此!”可是自那日看见柳姁脸上疤痕后,竟脱胎换骨般,日夜钻研。柳姁闲来无事也会向柳元章学药理、识药性、辩药名。有时柳元章不在,她实在认不出时,郤愔还会过来一番炫耀。
长久相处后,她才发现郤愔并不是一无是处,起码脸皮特厚,脾气特好,怎么损都行!不过这个判断,福贵只同意了前半句。
岁月静好从来就只是画中假象,倒是暗生的情愫给其添加上许多真实的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