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姁的话是冲着刘濬去的,用着问一件平常小事一样的语气。
刘濬并不打算回答,而是一脸淡定地反将双眉一挑,示意福贵来解释。
福贵心不在焉,没察觉到刘濬的命令。
柳元章见他发愣,开口想替他作答。嘴张开的同时,眼神瞟到刘濬脸上——那双表面上云淡风轻的眼眸,深处却藏着尖利冰锥。柳元章在心里打了个激灵,把要说的的话生生咽回到肚子里。他怕柳姁看出什么,急忙收拾好状态,拍拍福贵肩膀,示意他说话。
“清扬……太后身体不适,她被派去敬禧宫侍候了。”福贵很是听话,朝柳姁尴尬一笑,若无其事地说着。
不到万不得已,你永远不知道自己能故作从容得这般炉火纯青。
刘濬脸上露出笑意,十分满意二人表现。柳元章跟着也笑了笑,福贵仍旧是双目无神。
用过午膳不久,鳞对刘濬耳语几句,刘濬匆匆离开。
伴君如伴虎。皇帝拿你当自己人可以,你却时时不能忘自己臣子身份。所以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每个人都有分寸。
所以直到刘濬离开,柳姁和柳元章才开始互问近况,闲话几句家常。这一聊,她才发现柳元章的精神大不如前,频频犯困不说,脸色也有些难看。反复问过缘由,柳元章也只是模棱两可地糊弄过去。柳姁仍旧不放心,要请太医来看,也被柳元章推辞掉。说到最后,柳元章被追问急了,索性谎称乏累,离开去休息。
没问出个所以然,柳姁心绪不宁。可是柳元章执意如此,她又不能违拗,便派女乔去爷爷房门外守着,小心留意屋内动静。
支开女乔,柳姁也有私心——福贵更让人不放心——她想单独和福贵谈谈。
小厨房。
福贵守着一盆碗筷,熟练地仔细擦洗。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举动,在柳姁眼里却有着说不出的怪异。
她上前打断他手上活计,担心询问:“这次的风寒似乎很严重,之前从未见过哥哥这般精神低迷。”柳姁说着,就要伸手摸他额头。
福贵连忙躲开,一副避之不及神情。他见厨房里只有他们二人,连手中的碗都顾不上放下,逃似的避开柳姁跑到院中。
柳姁没想到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一脸错愕,手尴尬地停在半空,整个人缓缓回身,对着园中视自己为虎狼的故人。
福贵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生硬一笑,急忙解释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被别人看到有损娘娘声誉。”
柳姁不强求他怎样,只是自己落寞地收回手,她听着福贵的话,不得不承认,尽管她始终如一,却不能强迫别人也如此。面对自己的身份,二人之间,终究还是有种令人心碎的陌生在滋生。
她落寞一笑:“是我唐突了。”柳姁黯然神伤,连道歉都有气无力。她转身一瞬,不经意瞧见阳光映在屋檐冰层上,光怪陆离。不禁回想起当年一起看朝阳时的情景,那时的两个人身份简单,不用避讳,不用谨慎小心。只是,那情景,恐怕此生不复再有了。
福贵低着头,任她带着伤心从自己身边经过、离去。惨白的嘴唇被咬出浓重的暗紫色,两行泪没能忍住,滑落下来。这不是他的本意,若是有选择,他打死不会让她有半点难过。然而没有“假若”,此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理解柳姁能有的心痛,然后千倍百倍地放大后装进自己心里。福贵看着柳姁毫无怀疑地信任刘濬,又常常对他一人露出我见犹怜、不染尘埃俗气的笑容,每每见此,他都恨不得自己已经瞎了、聋了。他从来不知道柳姁的笑颜,在某一天能让他难受到撕心裂肺。
命运常常不公,时移事易的悲哀似乎特别垂青他。
如今的福贵,自知不配对柳姁的生活评头论足,爱她的人是皇帝,高高在上,受万人景仰,而自己,到头来竟成了一个废人。还有什么资格接受柳姁的关心挂念。
离开的路上,柳姁越想越难受,又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里,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院中的石榻旁。石榻上有着斑驳的化雪痕迹,与石头原来的纹理参差交错,看了后心乱如麻。
她轻轻叹了口气。
“娘娘怎么又叹气了?”苜蕖的声音在面前响起,她本来蹑手蹑脚上前,打算跟柳姁开个玩笑,哪知走近了刚好听到娘娘的一声许久不闻的叹息。
柳姁见她出现,下意识往她身后寻着看是否还有别人。不知为何,心里难受的时候特别想见到静女。
“静姑姑还在桐园,她让我将这个给娘娘。”苜蕖递上一个信笺。
柳姁好奇打开,静女笨拙的字迹映入眼帘,上面只写了两个字——因果。
她不太明白,看着苜蕖。在柳姁的教导下,苜蕖早不再是目不识丁。
苜蕖凑上前看,也不解地摇摇头。
柳姁无心在这两个字上纠结,小心将信件收好后,感觉自己身上也有些乏累,打算回房去。
突然,菖萸不知从何处冒出来,“扑通”跪下,挡住柳姁去路。
“娘娘,您救……”
“大胆菖萸!娘娘的路你也敢拦!来人!快来人!”苜蕖着急打断菖萸的话,不停呵斥着,根本不给她一点说话机会。
“娘娘……”菖萸只要一张嘴,苜蕖便会迅速提高音量,盖住她的声音。
这时,不知何处来了两个舍人,仿佛从天而降一般,早有准备地拿出一团布塞到菖萸嘴里,之后硬生生将其拖走。她要说的话,最终也没能出口。
这样一闹,虽没多长时间可还是在柳姁心上更添烦躁,她只想着快点这地方安静待着,所以也没去计较菖萸究竟要说什么,心想着无非又是“知错了”一类的假惺惺说辞,于是匆匆回了房间。
临走时,苜蕖往屋顶看了几眼,一个黑影“倏”得消失不见。
她松了口气。
入宫前,刘浅特意将她叫到别处,给她讲了宫里发生的长故事,不过故事的主角只有挂了“通敌”罪名的清扬。刘浅没能力全盘托出,换言之,不管是刘浅还是苜蕖,知道的也不过是冰山一角。清扬现在是生是死,别说苜蕖,就连刘浅也不得知,他只是听从皇帝的命令,嘱咐好苜蕖此事不可传到柳姁耳朵里,若是有人偏要在柳姁面前说出,她可大声喊叫,自然有人会来处理。
那个黑影应该就是刘浅所说的“处理之人”。
苜蕖想来这件事若是告诉娘娘,万一清扬已死,柳姁定会伤心不已,恐怕还会使娘娘和皇上之间生出嫌隙。深思熟虑后,发现按刘浅说得做才是最好的方法。
这个菖萸自始至终都在宫里,肯定是知道清扬事情,清扬于她有特殊意义,她感激清扬,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来打听清扬生死,一门心思只想救她,根本不会在意柳姁知道后会受到多大伤害。苜蕖想着这种事情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菖萸的存在如同毒瘤,看似无足轻重,一旦发作,那便是决定生死!
侍候柳姁休息后,她匆匆出了别苑。